印象‧日出
印象主义的运动
- 期刊与书籍
- 《文星》第80期
- 53至57页
- 1964.6
- 刘国松
代表画家:
‧马奈 (Edouard Manet 1832-1883)
‧莫内 (Claude Monet 1840-1926)
‧毕沙洛 (Camille Pissarro 1830-1903)
‧雷诺阿 (Pierre Auguste Renoir 1841-1919)
‧西斯里 (Alfred Sisley 1839-1899)
‧德加 (Edgar Degas 1834-1917)
‧劳特瑞克 (Henri de Toulouse-Lautrec 1864-1901)
‧摩里索 (Berthe Morisot 1841-1895)
‧惠斯勒 (James Whisler 1834-1903)
‧卡沙特 (Mary Cassatt 1855-1926)
一 前言
「印象派」这三个字,在一般所谓外行的脑子里,是被意味着与电影中的「新潮派」具有同等的意义,它不但是所有他们看不懂的艺术品的代名词,同时也是「胡来」「乱搞」的同意语。因此,我们常听到一些人指着现代绘画高声囔道:「这是印象派,我们看不懂!」甚至还有些人干脆就把他们看不懂的现代画冠以「新潮派」的。就因为这样,在我还未论及印象派之前,不得不先澄清一个错误的观念,那就是一般人所谓看不懂的那些艺术作品,并不是印象派,而眞正的印象派绘画及雕塑,不但他们件件看得懂,而且是写实艺术中最写实的一派。
顺便我得提醒大家一声,每当我椚见到一个艺术史上的派别或一张艺术品的标题时,千万不可顾名思义,应该先深一层地去了解此一名称后面实际所代表的内容,否则,看见「野兽派」就以为是专以画野兽而得名的派别,见了「立体派」就以为画的一定很立体,见了「浪漫派」就以为这派画家的行为定很浪漫,仅作这种浮浅的名词解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其实,野兽派的画家几乎从不画野兽,立体派的画根本不立体,反而是把三度空间的立体物象拆散,重新组合成一个二度空间的画面,而浪漫派的画家也不浪漫,反之,无论其对艺术或人生都抱着相当严肃的态度。中国明淸以来的画派虽多,但多以地名或领导的大师们的姓氏为派名,例如黄山派、吴门派等,所以问题较少。可是仍有顾名思义的人,把宋人李公麟的「丽人行」解释为「丽人行路」的意思,因而自作聪明地把元人的「宫乐图」,称之谓「丽人坐」,闹出了很大的笑话,他没有想到白居易的「琵琶行」将作何解释了,这都是因为望文生义,受了名词的害了。
二 印象派运动的序幕─落选作品沙龙
今天,不论国人对印象派存有何种印象,但是它早已被历史所承认,并且已经成为历史。虽然巴黎已特别建造了一所规模宏大的「印象派博物馆」,专门陈列印象派画家们的作品,而马奈的一张画已价值十万美金以上,可是在印象派萌芽的初期,仍然逃不掉那残酷的批评与攻讦,它同所有的新事物一样,受到了旧头脑顽固份子的反对与排斥,尝尽了冷嘲热讽的滋味,受尽了恶毒无情的打击。
一八六三年巴黎春季沙龙的评选中,评审委员们为了抵制一批靑年画家们对新题材、新感觉与明朗色彩试验的新风格作品,专横地落选了三百多位画家的四千来件作品,甚或那些曾经得过奖状的画家如马奈等,也都遭受到同样的命运,引起了美术界很大的不满。于是有几位非常自负而且勇敢的落选者,认为他们的作品虽然落选,但仍然应该公诸于世,经大家商量的结果,乃签呈第二帝国皇帝拿破仑三世,要求准予在巴黎开一次「落选沙龙」。因为当时还不像现在,可以随意集合几个志同道合的画友开一个画展。向以自由主义标榜的拿破仑三世,在工业宫看过送选的作品后,果然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在四月二十四日官方公报中正式宣布:
「对沙龙评选委员会的许多控诉,皇上已经知道,皇上想让公众来判断这些控诉是否得当,决定将落选作品在工业宫另辟一室展出。这棝展览会是自由参加的,如果有艺术家不愿参加者,只须通知展览会管理处,当卽退回其作品。该展览将于五月十五日揭幕(按春季沙龙为五月一日正式揭幕)。不愿参加者必须在五月七日前撤退其作品,超过这个期限,将被视为不撤回而陈列在落选沙龙内。」
这个惊人的决定,在落选者心中引起不同的反响:「该参加呢?还是不该参加呢?」当时较为开明的批评家卡斯特拉里,曾描写落选者为难的情形时这样说:
「参加展览,即宣布自己被评选委员判决不行,或意味着与前辈大师们故意作对,并且明知不会博得好评,而将自己交给那羣无知而生来却爱嘲讽人的观众,是不值得的,同时还意味着,不只是对目前,而且在未来也是对那些保守的学院派评审委员会的一种公平的试验。如果不参加展览,卽意味着宣吿自己不行,承认自己懦弱或缺乏才能。但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意味着为评审委员们增添威势。」
当然在这种情形下,那些确信学院原则的落选者,自认够不上水凖而自动将作品撤回,还有那些怕参加落选展而引起评选委员们报复的人,也把作品取了回去。只有那羣努力在学院派之外找寻新道路的有理想丶有抱负的靑年艺术家们,和其他一批勇敢而绝不同陈旧的恶势力妥协的人,对于这个「落选作品沙龙」是非常欢迎的。
五月十五日当落选沙龙揭幕的第一天,就吸引了许多观众,每礼拜都有三四万人前去参观,在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博得了很大的成功,因为第二帝国的那些伪绅士与装腔作势的美学家,都纷纷赶去看这个落选展。英国批评家哈麦顿曾描写道:
「进入正在举行的落选作品展览会的每一个人,不论他们是否愿意,休想立刻有公平比较艺术作品时所必需的那种严肃心倩。一进门,卽使是严肃的人,也忍不住要笑。这正是评选委员们所希望的,但是这对许多値得尊敬的艺术家却是一种极大的侮辱……至于对公众来说,这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每个人都去看这些落选的画。」
落选展被大众嘲笑是意料中的事,那些外表上卫道自居,事实上确是些似是而非的专家们,站在马奈的画前大笑。在马奈参加落选沙龙的三幅油画中,包括那幅当时题名为「沐浴」而后改为「草地上的午餐」而著名于世的作品。这幅画非常吸引观众,拿破仑三世看过后曾说它是「淫乱的」,因为画中有一个赤裸的女人坐在两位穿着衣服的绅士一起。其实,马奈的这种题材并不新鲜,早在文艺复兴时代,威尼斯大画家佐乔奈(Giorgione 1477- 1511)在他的名作「田园合奏」里,已经画过裸体的女人和穿着衣服的男人在一起了。当时人们所以攻击马奈这幅画,我们可以由哈麦顿的评论看得其中原因。他说:
「我不应该忽略了一幅现主义值得注意的画,一个佐乔奈的构思的现代法国的仿本,佐乔奈曾经构想出一个农村节日的快乐理想,虽然在他的画里男人是穿着衣服而女人是裸体,但是他的精致的色彩使这幅画的可疑的道德性受到原谅……现在某些可怜的法国人,在相当大的画面上,并用可憎的现代法国服饰
,代替了优美的威尼斯服饰,而把佐乔奈的构思输入现代法国的现实主义中。」
如果马奈当时把他所画的人物穿上了古代服装,保险不会被人家说是「淫乱的」了,因为这样就不会撕破当时上层社会的道德面具。
惠斯勒的名作「白衣女郎」也在落选作品沙龙中展出,却被认为特别丑陋,因此,被挂在入口处最「光荣的位置」上,好让每个参观者都容易看到。据小说家佐拉说:
「在这幅画前常常有一羣人用肘相碰,露着牙齿怪笑,几乎要发神经病似的。」
这幅画并非如马奈那样因「道德问题」而遭人嘲笑,是因为它用色的新方法,惠斯勒在画中巧妙地处理各种色调不同的白色,女郎头发的红色和地毡上各种颜色,像音乐上的和声般使白色主调活跃起来。在「白色女郎」中,色彩完全压倒线条,而线条正是当时学院派所特别强调的。
其他画家除了毕沙洛之外,很少得免于被讥讽与谩骂的。柯尔贝(Courbet 1819-77)的遭遇最不幸,他本来是一位免审査的画家,但由于他的一幅画基于「道德的理由」,而被拒展出于正式沙龙,甚至连落选展也不许参加,德斯诺耶把他看作落选者中的英雄,称他是「落选者中的最落选者」。
落选者中有些能动笔杆写文章的朋友,也不甘示弱,利用这个机会发表他们得新观念。费南‧德耶写了本小册子,专门辱骂那些懦弱而撤回自己作品的没有出息的作家,和那些恣意讥笑落选者愚昧的假道学。阿斯特雷克在沙龙展出期间,特别办了一份日报,叫做「一八六三年的沙龙」,他曾在这份报纸上写道:「马奈,他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中的一个。……他是沙龙的光辉,鼓舞着强烈的骨气,令人吃惊的人物。」
同年十一月间,一些新的条例公布了,把两年一届的沙龙改为一年一届,规定只有四分之一的评选委员由政府任命,其余四分之三由参加沙龙的艺术家来推选。但是这一项条例附带一个限制,那就是只有曾经获沙龙奖章的人才有资格参加选举。而这类获奖的艺术家又多半是学院派的拥护者,因此,这些人选出的评审委员会,当然也不会超出以前的范围太多,而政府当局却可以摆脱了它的责任。
三 印象派诞生前的艰苦奋斗
一八六四、一八六五、一八六六这三届沙龙的评选委员会中,因为有像科罗(Corot 1795-1875)与杜米埃(Daumier 1808-79)这样的大师当选参加,比那些自己画不好而一味地打击青年艺术家的画阀们,眼光要远大得多,胸襟也开阔得多,因此,沙龙表现得也就比较开朗些,毕沙洛、雷诺阿、西斯里才得先后有作品入选,但是仍然需要经过一番争论,有眼光的评选委员到底为数甚少,例如一八六六年那一届沙龙,雷诺阿送了作品去之后,迫切地想知道评审结果,便到会场等候评审委员们出来,但当他看见科罗与杜米埃出来时,却又胆怯地不敢直接问自己底画的命运,只称是雷诺阿的朋友,代他问一问他的画入选没有?杜米埃立刻想到雷诺阿的画,向雷诺阿说:
「关于你朋友的事,我们很失望,他的画落选了。我们尽了一切方法使它不落选,我们为他那幅画请求了十次,也不能使它入选,我们只有三个人支持他来对抗其他所有的人。」
就因为此,第二年的评选工作,杜米埃与科罗都没有参加。
一八六四年就因评审委员会的改组,声言采取彻底的自由主义方针,也因为这样,「落选作品沙龙」反而停止举办,不过却拨出另一处地方来安置这些评审委员对之本无好感的画家作品,好让观众去嘲笑一番。批评家对他们的画有的说:「在这些年纪轻却又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人手里,拿着的不是画笔,而是鞋刷子。」有的说:「对这些画的作者,大可以说他们如不是患了精神病,便是故意想要博取无耻的声誉。」
一八六六年,沙龙的评审委员们,又评定马奈的好几张画以及雷诺阿、塞尙所送去的全部作品落选。而佐拉就在「纪事报」上发表了一连串的文章,拥护这羣被落选的靑年人。关于马奈,他是这样写道的:
「许多人的意见是这样的──马奈这个小伙子还很年轻,所以是个『基础』不够的人,他和朋友们在咖啡室里喝酒,然后画了许多漫画,就想拿出来展览。他知道会受大家的嘲笑,也知道会受人的批评。他自己在工作时,其实就想借站在自己底绘画前捧腹绝倒地大笑来嘲弄观众的……可爱的儍子呀!是的,马奈是大胆的去看那模特儿,他是把那一般特征用有力的对照手法画出来的。那些嘲笑的人大概已受到惩罚了吧!……马奈安身的地方便是卢佛美术馆呢!」
关于莫内他又这样说:
「他是在那些被阉割过了的人中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请去看看隔壁的画便 知道了。在这些向自然打开了窗门的前面,将会看到有甚么出现呢?……站在诸位面前的那个人,是一个超出现实主义之上的人,是一个有才气的,细致而精确地来解释自然的艺术家啊!」
关于毕沙洛他又说:
「毕沙洛是谁也不知道的,谁也没有说起过的。我觉得我有义务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并对他如此说:『你的风景画已引起我的注意,这些画已安慰了我那空洞的沙龙中所感到迷惑的灵魂。』」可是观众却向佐拉提出抗议,请他以后不要再写这一类的论画文章。刊登他那些文章的报馆,也被一羣暴躁的读者用石子捣毁,并不断地收到恐吓信,以至不得已被迫关门。
一八六七年,由于科罗和杜米埃的退出沙龙评审委员会,再加上这些握有「生死之权」的老爷们,被佐拉在上届以「沙龙」为题的一连串攻击学院派的文章所激怒,于是莫内、毕沙洛、雷诺阿、西斯里和塞尚等人的作品全部落选,这正如佐拉所说的:
「……每一个人都落选了,为我的『沙龙』文章所激怒的评审委员会,对所有那些走着一条新道路的人,关上了大门。」
随后的几年中,年轻的画家们,继续地把自己的作品送到沙龙去,而评审委员仍旧照样地把它们踢出来,他们不断地被那些乡愿的批评家们攻击,被浅薄的观众们讥嘲,一直到一八七四年他们第一次布置了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画展时,这种情形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四 美术史上一个划时代的展览──印象派的诞生
经一八六三年以后的十年间,莫内这一批靑年画家,大多数都遭受到沙龙否决的命运,只有马奈、德加和摩里索此较好一点。因此,莫内就在一八七三年提议开一个他们自己的展览,这建议,除了马奈之外,很快地得到大伙儿人的同意,并决定不参加一八七四年的官办沙龙,以表示对沙龙的抗议。马奈之所以不赞成,他认他们应该继续在沙龙里跟学院派鬪争,而且也只有在沙龙里才能得到眞正的承认。但是他忘了科罗与杜米埃鬪争的结果是自己退出的这个敎训。经常入选的摩里索小姐却认识甚淸,不因比别人多入选几次而想入非非,而毅然地加入他们的行列,其所以愿意和这羣志同道合的画友们一起来承担未来的风险,也是因为她深恶官办沙龙内那种排斥异己丶打击后进的黑暗现象没有丝毫希望可以改的。不过,最后参加此一画展的作家,并非都是在艺术观点上完全一致,甚至有些参加者所走的道路和莫内他椚是背道而驰的,这也是在任何一个运动开始时所无法避免的现象。这是由于德加坚持要邀请一些不大违背一般观众口味的画家一起参加,最好有些作家的作品同时展出于同年举办的沙龙中,以冲淡一下他们的革命色彩,以及与沙龙过份对立的情势,同时也可以给那般无知的观众一个印象,他们的水平并非不够沙龙的要求,而是不屑于参加沙龙罢了。结果,德加的这种建议为大家所接受。其实他们接受此一建议的最大理由,还是参加的人数愈多,每人所负担的费用也就愈少。
这个筹备了将近一年的画展,终于在一八七四年四月十五日正式揭幕了。会场设在位于巴黎市中心杜奴街(Rue Daunou)的一幢大厦的二楼,那是向摄家纳达尔(Nadar)免费借来的几间工作室。参加的画家有二十五位之多,共展出的作品一百六十五件,其中有莫内的油画五幅,色粉笔速写七幅,雷诺阿油画六幅和一幅色粉笔画,西斯里与毕沙洛各油画五幅,摩里索的油画,水彩与色粉笔画共九幅,德加的油画,素描与色粉笔画共十幅,塞尚油画三幅。但是这个集团最初的核心人物之一的巴齐尔却因在普法战争中阵亡,而没有作品参加展出。连年在沙龙落选的塞尚,本来很早卽与毕沙洛相识,但由于脾气古怪,和别人落落寡合,所以一直没有成为莫内他们这个集团中的一份子,这次他是毕沙洛邀请来参加的。
在没有正式展出之前,他们卽为了避免被看作是一个新画派的展览会,曾小心地不给这个展览会加上任何一种有明确涵义的名称,而只称「第一届无名艺术家、画家、雕刻家、版画家作品展览会」(First Group Exhibition of the SOCIETE ANONYME DE ARTISTES, PEINTRES, SCULPTEURS, GRAVEURS, ETC.)。会期是一个月,开放时间是上午十时至下午六时,晚上八时至十时,这在当时还是一件创举。入场券一个法郎,目录每份五十生丁。每天参观的人很多,因为他们只要付出很低廉的入场费,卽可欣赏到一百多幅沙龙中无法看到的作品,同时经历着各种不同的感觉。有些人是眞的被迷惑住了,可是另一些人却勃然大怒──而大部分人则只觉得滑稽而已。展出期间,所受到的讥讽与嘲笑,原是意料中的事,但塞尙则受到更大的侮辱,被批评为「酒精中毒发作的疯子」。
当这个展览开幕的第二天,在一份以讽刺漫画出名的「嘈杂」(Charivari)上,批评家里洛依(Louis Leroy)以「印象派的展览会」为题,写了批评的文章,对这羣靑年画家大事攻讦。他是一位很机灵的人,因见在莫内展出的五幅画中,有一幅标题为「印象──日出」(Impression Sunrise) ,他立刻抓住这一个标题,并用来谑称莫内这伙儿人为「印象派」,而使这集团及其活动获得了正式的名称。虽然其本意在嘲弄他们,可是却被这羣受讥嘲的人采用为他们这一集团的标帜,以及他们革命运动的一面大旗了。
但是,那篇不怀好意的文章却代表了一般观众的态度,引起了普遍的共鸣。评论家里洛依认为他们的画不只是坏而已,因为坏的画还「决不会与良好的艺术风格相敌对,而应该注意艺术的形式,并且尊敬那些前辈的大师们的。」他把莫内这一班人的打破传统形式束缚的行为归咎于科罗,他说:
「科罗!科罗!多少罪恶假你的名以行,就是你使这些乱七八糟的构图,这些轻浮的着色,这些四溅的泥浆成为时髦的东西;在这些面前,美术爱好者曾死抗了三十年。而他们之所以接受这些,仅仅是为你的安祥的顽强所促使,所束缚。再说,滴水也能磨损石头呢!」
马奈虽然避开了这个画展,但对这批靑年人却甚表同情,自己一下子订购了十幅画,以表示对他们的支持,因此,批评家们就认为他和这班人是狼狈为奸的。一个当时颇为著名的批评家就如此地说:
「马奈先生卽是坚持这种主张的人中间的一个,这些人们认为在绘画中,人能够并且应该满足于『印象』的,我们曾在纳达尔处看到过一个这些印象主义
者的展览会。莫内先生──一位更顽强的马奈,毕沙洛先生,摩里索小姐等人,以向美术宣战的姿态出现。」
这个在艺术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并纯为民间所举办的独立画展,就在人们的嘲笑中闭幕了,它旣没有为莫内这集团赢得了经济上好处,也没有赢得精神上的支持。画展开过之后,莫内丶西斯里和雷诺阿为了解决济经上的困难,于是于次年(一八七五)在德鲁欧大旅馆 (Hôtel Drouot)举行自己的作品大甩卖,当时全巴黎的拍卖都在德鲁欧举行,由政府监督,在没有举办展览会之前,他的朋友就曾经劝他们与其举行画展,还不如组织拍卖,所以在绝望中只好冒险走上此路,除了他们三人外,摩里索也参加了,实际上她并不需要钱,但是她愿意分担他们可能遭遇到的风险。这次的拍卖还引起了反对羣众们的激烈示威游行,竟至出动警察来维持秩序。拍卖的结果并不好,有些画的喊价竟低到仅仅抵得画框的造价,有些画要由画家自己买回,以免亏蚀过甚。
拍卖和展览会同样地遭到人们的讥嘲。美术批评家瓦尔夫(Albert Wolff)在费加罗报(Le Figaro)上撰文说:
「印象主义者所造成的印象,是一只猫在钢琴键上跑着的印象,或者一只猴子得到一盒颜色歭的印象。」
一八七六年四月,当他们开第二次展览会时,一般人对他们愈来愈愤怒了。费加罗报的瓦尔夫又写道:
「自从歌剧院大火后,这个地区又遭遇到一场新的灾厄了。那便是丑恶已极的画展。许多人看了那些画都笑,我却大吃一惊。在杜奴街正开着一个所谓的绘画展览。亳无恶意的过路人,被那装饰在建筑物正面的旗子所吸引,走了进去,并且一种残忍的展览物立卽呈现在他那被惊骇了的眼帘:五六个疯狂的人──其中还有一个女人(按指摩里索) ──一羣不幸的家伙被名利心所驱使,集合起来在此展览他们的作品:……人类的虚荣心如果到了发狂的程度,眞是一件可怕的事。最好让毕沙洛明白,树木是不会有紫颜色的,天空不会是鲜艶的奶油色的,没有一个乡村景色是他画的那样,没有一个聪明的人能接受如此的杂乱无章!实在也需要吿诉德加一声,在艺术的领域中,是有所谓眞正的素描的,有所谓色彩的,有所谓技巧与规矩的,不过,他听了将会大笑,认为你是反动的,或者应该通知雷诺阿一声,女人的身体并不是一块用绿和紫色点出来的烂肉,表现成一个尸体腐烂的难看样子。」
当然,像这样猛烈攻击印象派的是不止瓦尔夫一人的,如「培士报」 (Le Pays, 1877)说:
「它是疯狂的;它是有意的脱离正轨而进入一种可厌又可恶的领域之内。任何一个人都可推察到所有的这些画,是被狂人闭上眼睛画出来的,他偶然地在调色板上混合些强烈的颜色。」
此外「虔敬报」说:「这些画如果给公共马车的马儿见了,也会跳起来的!」又「梭华尔报」上有保守派画家贝尔泰批评说:「这简直是癫狂病院的一个病房」。 「世界报」也说:「艺术上没有学识的暴动者和政治上的暴民是相似的」。然而,这些批评却都是在印象派画家已经成熟,并且已画出伟大的作品时写出来的,能不让后世的人见了当作笑柄吗?眞正为后人所嘲笑的,不但不是那些被当时的批评家或艺术大师们所讥嘲的「疯子狂人」,反倒是那些批评家与大师们自己。
印象派画家的生活,一般都是拮据,穷苦,有时甚至非常潦倒的。而且还要不断地忍受周围那些自夸自大,喜爱愚弄人的「专家」们的嘲笑。好在他们意志坚强,有信仰,有决心,在这样苦难恶劣的环境里,仍然继续不断的努力。最后的成功当然是必然的了。他们也得到了一些朋友的帮助,如佐拉在文字方面的支持,马奈也常常在经济上帮助莫内捱过穷困难关,富有画家卡尤波德就曾买了不少印象派画家的画,而且因为得到他在经济上的帮助,第二届的印象派画展,才能得到顺利展出。虽然他们不断地受到舆论最恶毒的攻击,但是,靑年画家和学生们对印象派的关心却与日倶增,那些以往喜欢看褐色的树的观众,也渐渐习惯于看印象派画中那些与自然中一样靑翠的树了,有力量的鉴赏家亦逐渐对他们表示同情,终于被承认是沙龙的继承者。因为时间是无情的,也是最公平的批判者。
等到一八八三年,莫内开画展时,已经再没有人嘲笑他们了,一切的阻碍都随着时间的拉长变成了和风,也就因此,印象派画展到一八八六年展出第八届时,仅有十七人参加,而莫内与雷诺阿因为反对秀拉的参与而退出展览。由于外界压力的减少,各人的地位也渐渐稳固,彼此绘画思想的不一致,以至向心力慢慢松弛,自第八届展毕之后,也就自动解散,各人走各人自己的路了。
到了一八八九年,莫内与著名雕刻家罗丹一起开联合展览时,印象派绘画已得到了决定性的胜利,印象派绘画与其画展的成功,也为后来学院派逐渐失势,沙龙慢慢失去其重要性的关键,所以美术史家,对于「印象派画展」的发展,是极其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