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东方画系的新展望
- 期刊与书籍
- 《宇宙心印-刘国松绘画一甲子》
- 19至24页
- 2008.8
- 刘国松
1992年秋, 台湾的《中国时报》翻译并刊出了一些外国著名学者的文章,其中包括刚刚去世的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亨廷顿发表在美国《外交》杂志上的宏论。大意是呼吁美国政府,应尽速地与欧盟合作,世界上还有两种文化尚未被他们同化,那就是伊斯兰文化与儒家文化,同时他并强调,中国的崛起,将使欧美文化的第三春成为泡影。当时看了这些言论,立刻让我省悟到,原来他们吹捧一些留美的外国艺术家,是因为这些艺术家追随西方的艺术思潮与模仿欧美的流行样式的态度积极并有较好的成绩,捧出来作为一种样板,去影响其本国的青年学子,以便早日达到其同化全世界的目的。
地球本来是一个多民族并存的世界,每个民族都有其本身特有的文化传统。经过世代的传承与彼此交往,文化会呈现相互交融的现象。目前,世界上明显地形成了三个文化共同体且自成体系:那就是欧美的耶稣教文化,中东的伊斯兰教文化和东亚的儒家文化共同体。前二者,都是以宗教为其指导思想、信仰,为其基本精神;后者也有人称其为儒教者,其实它不是宗教,是一种学说,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人生哲学。
东亚的儒家文化是一个多神教的文化共同体,不排斥任何宗教,未曾为宗教打过仗,极具包容性,也乐于从交流中吸收异族文化来丰富自己,促进本身的成长。中华民族是一个爱好和平的民族,明朝郑和带领空前的强盛船队,七下西洋,从事文化上的交流,从未有殖民的思想。可是一神教的耶稣教文化,在18世纪末,由于英国的产业革命成功,带动了整个西欧的经济与科技神速发展,使得西欧各国民富国强,进而利用船坚炮利的优势向外扩张,造成了19世纪的殖民世纪,也就是亨廷顿教授所说的耶稣教文化的第一春。他们一方面打掉其他民族的自尊和自信,另一方面大量建造教堂,宣扬推销其耶稣教文化思想与价值观,从事同化工作。20世纪又因两次世界大战均在欧亚两洲进行,美国大陆未受到战火蹂躏,反而发了战争财,促进了其经济的长足发展。战后,美国变成了一等强国,无论在经济上,军事上与政治上领导世界。再加上其社会重视法治,鼓吹自由、民主与人权,国民过着人类有史以来最舒适富裕的生活。20世纪又变成美国生活认同世纪,也就是所谓的耶稣教文化的第二春。欧美文化一直以压倒性的优势向世界营销,中国文化被打压成“边缘文化”,他们的学者与政客们,还觉不够,仍要乘胜追击。
站在一个东方画家的立场,想看看中东伊斯兰文化共同体的现代绘画时,的确看不到什么,他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当他们向东方看时,也看不到儒学文化共同体的水墨画呢?国际传媒早已被西方垄断,我们是否被媒体牵着鼻子走?我们是否已被教育灌输得跟着西方的调子唱?随着欧美的拍子跳?我们是否也相信当代绘画等于西方绘画,国际艺术等同欧美艺术?地球村等同耶稣教堂?我们是否被媒体蒙住了眼睛,以耳代目,再也看不到本民族的优良传统和儒学文化共同体的东方画系的水墨画了呢?
作为一个东方画家,中国画家,我们能这样下去吗?尤其是在这民族自觉,本土意识高涨的今天,我们应该正视一下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东方画系的水墨画,并与那被视为主导国际间文化交流的西方画系做一比较。
由学术与历史的角度或观点来看,世界绘画史大体可分为东西两大画系,东方画系是以水墨画为代表,由中国人所发明并领导,影响整个东亚地区;西方画系是以油画为主轴,由西欧人所创建与推广,影响欧美地区乃至全世界。无论东西两大画系在工具和材料的使用上,或技巧的表现上有多大的差异,但在艺术思想与理论的发展上, 却走着同一条道路,那就是在精神上是画家为了追求表现自由的一个奋斗过程,在形式上是由写实(写生)经过写意(变形)走向抽象(概念)的自由表现。只是在思想与表现的发展上,互有消长、互有先后而已。
在东方画系的主导者中国的绘画理论中,有唐张彦远的“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之说,说明了绘画的功能与目的在于说教,故而有“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的写实画论产生,但中国画家为了表现的自由,寻求绘画本身的价值,同时受了老庄思想的影响,很快地就舍弃了那为政教服务的写实思想与表现技法,进入写意的阶段,并为鉴赏领域广泛接受。王维更喊出了“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的口号,同时发明了水墨画并创造出拨墨技法。可惜唐代王墨与王洽那批泼墨画家的作品,未见流传下来,我们所能看到的最早的是公元10世纪石恪画的《二祖调心图》(现存日本)和13世纪初梁楷画的《泼墨仙人图》(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馆),那时,西方画系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还未开始呢!西洋画家因受了耶稣教思想的束缚,认为宇宙万物都是神的创造,神的杰作是完美的,不可以随意改变,否则即是对神的不敬。直到19世纪的大雕塑家罗丹还在说:“如果我要改变我所见到的,加以润饰,我必定不能做出有价值的东西来。”这种写实的思想与价值观,到了19世纪末,西方画家在巴黎世界博览会上,首次看到了以二度空间表现的东方画系的日本浮世绘和版画时,才有了彻底的觉悟,才有了突破性的改变与进展,才由写实进入了写意(变形)的阶段。西方画系到了20世纪初德国表现派出现时,其艺术思想、表现技法与绘画形式,才能与石恪、梁楷相提并论,由此可见,20世纪之前,东西两大画系在发展上,西方画系要落后于东方达上千年之久了。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东方画系自元朝以后,由于文人进驻并支配中国画坛,从此外行人领导内行,专业画家被视为匠人而被排斥出画坛。文人都是读圣贤书的人,目的在做官。在批公文、写奏章、撰诗文、练书法之余,有点闲暇来画点画,所以强调业余心态,视绘画为修身养性的玩意儿,毫无将绘画传统发扬光大的创造雄心。同时又将官场的封建一言堂恶习带入了画坛,平时他们将刚练完书法的笔转身画起画来,于是创造出“书画同源”的理论来,同源于何者?同于用笔也。从此主张书法入画、书法即画法,要用写字的方法来“写画”,造成了以文人“笔墨”去评鉴所有绘画的封建“一言堂”局面。因此,中国绘画不求创造,只讲笔墨,于是每下愈况,一代不如一代。你也许会问,明朝遗民画家石涛与八大如何呢?不错,可是他们都是在出家之后,才专心绘事的,才明白过来艺术贵在创造,才有石涛画语录中“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定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屯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的肺腑之言。石涛、八大的确也创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但严格地说起来,仍然没有超过梁楷的高度,对传统也无所突破。
回过头来再看看东方画系的其他成员国。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因民族自觉,欲摆脱中国的影响,引进西洋画系的写实观念与写生技法,舍弃文人画所强调的“用笔”观念与“写”的技法,创造出其工笔重彩而强调渲染(用墨)的大和民族的朦胧画风。民族画风虽然建立起来了,但对整个东方画系来讲,不但没有进展,反而走了回头路。反观西洋的印象派画家却因受到东方写意绘画的影响,在20世纪初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极端写实的一端,很快地通过变形(写意),达到了极端抽象的另一端,造成后来居上的局面。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东方的青年学子,一窝蜂地学习西画,追随西方画系流行样式的重大原因所在。
50年代中期,当我们在台湾创立“五月画会”时,也是因对东方画系的前景失去信心,受到极富生命力的西方画系的现代艺术的感动,盲目地亦步亦趋地踩着西洋大师的脚印走,甚至“五月画会”的外文名字也借用了“SALON DE MAI (五月沙龙) ”的法国名称,崇洋的心理表现无余,可谓彻底全盘西化的实践者。但随后由于我们不断地反省自问,不到三年,在思想上有了根本的觉醒,深感全盘西化是拾人牙慧,不是我们东方现代画家应该走的路,更不是我们有着优良文化传统的中国画家所应该追求的目标。因为我们对西方社会不甚了解,模仿终究只是些皮毛,一种假象,绝非真正的自我呈现。大家都相信“一切的艺术来自生活”,我们生长的现实,既不是宋元的社会,也不是巴黎纽约的环境,实际上是生活在这当今时间与空间交叉的四度空间里,这时间是五六千年的中华文化传统,这空间是受西方现代文明冲击的中国社会。目前是一个东西文化交流频繁的时代,要想反映这一大时代的特质,就应该一方面从我民族文化的旧传统中,有认识地选择保留与发扬;另一方面在西洋和外来的现代文明表征上, 有认识地选择吸收与消化,创造出一种既中国又具现代精神的个人风格,建立起我们东方画系的新传统,这是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和努力追求的目标。
一个国家的强盛与文化的发展,是需要经济后盾的。欧美国家的例子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但是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元气大伤,民族自觉又唤醒了各殖民地纷纷独立,近二十年来, 美国经济又逐渐走下坡,而东亚各国却相继成长,中国又一支独秀,每年保持两位数字的增长。大势所趋,即使西方国家高喊“中国威胁论”也无法阻挡。西方学者在认识到“西方文明独特,但非四海皆准”后,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感叹说:“西方期待西方文化成为世界性文化,正受到全球风行的本土化大潮流的嘲弄。……回教社会普遍将西化等同毒化……东亚社会也同样地在重新发现他们本土的价值观,而崇土抑洋。……为减缓西方在全球事务影响力衰退的趋势,维持西方的团结,乃绝不可偏废的事。”并且特别提醒所有非西方国家,尤其是中国大陆别想利用欧美间的歧义离间,更语重心长地说:“西方合则存,分则亡!”随后则乐观地说:“冷战后北约是西方文明的安全组织,它的首要目的是捍卫西方文明……西方历经欧洲数世纪发展扩张与美国本世纪称霸天下两个阶段,如果北美与欧洲重振其道德生活,加强文化共通性,政经如能更密切融合,作为双方在北约合作外的补充,将可衍生出经济富甲天下,政治一言九鼎的欧美‘第三春’。”在亨廷顿教授发表这些言论之后的1994年4月,加拿大汉学教授威尔士又说:“21世纪将是中国文化认同世纪!”因为汉学家研究中国文化,才真正了解中国文化的内涵,中国文化的优美和伟大。他认为目前大地的污染与温室效应,是西方文明带来的灾难。西方那种“人定胜天”的文化思想,将大自然破坏无遗,把土地、水、空气乃至人的身体全都污染,地球正走向毁灭。而中国文化将人类与自然视为一个整体,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追求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最后以达到“天人合一”为最高境界。因此,国际环保团体与减炭环境组织等,一致认为中国儒家文化将是拯救地球的良药。当然,一个民族文化被认识与肯定是需要时间的,是需要宣扬与推广的,当然更需要经济作后盾的。大陆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经济奇迹的发展,近数年“孔子学院”全球性的设立,中国政府已见大势所趋,为“中国文化认同世纪”的到来先做准备。另一方面,过去被认为是“东亚病夫”的中国人,不但取得举办奥运会的资格,且办得有声有色,让世界的目光为之一亮。更让全球中国人引以为傲的是中国体育健儿首次战胜了欧美劲旅,取得了52枚金牌,领先全球。眼见体育界首先带领进入了“中国世纪”,那么,作为一个文化人的中国画家的我们,将如何迎接“中国世纪”的到来呢?
屹立于东方的文化大国中国,清末由于帝王的昏庸无能,先遭到了鸦片战争的失利,随后与八国联军一战又一败涂地,即沦为半殖民地的地步,受尽屈辱,丧失了自信,也失去了自尊,一时价值观错乱,民族精神模糊,成了西方文化的俘虏,西洋绘画艺术的殖民地。一个世纪以来,由于传统画家的保守,死抱着封建的文人画尸骨不放。于是青年学子因为对前辈画家与画坛的不满,一窝蜂地学西画,随着西方的思想来想,跟着西方流行的样式来作,自认为比传统的中国画家新、有创造性。岂不知是五十步笑百步,其模仿行为则是一样的。60年代初,我有了自我反省后,在台湾就提出了:
模仿新的,不能代替模仿旧的;
抄袭西洋的,不能代替抄袭中国的。
这句口号想必至今仍有它的意义。全盘西化的画家的所谓“创新”,在台湾被认为“美国品牌,台湾制造”。我希望中国的全盘西化者,看看河清教授着的《艺术的阴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了解一下美国是如何不择手段一心想用他们的文化来同化你的。
近百年来中国贫弱,丰富优良的文化除在欧美大博物馆当古董陈列之外,西方社会对中国文化和历史毫无所知。如果21世纪果真成为“中国世纪”的话,经济上去了,(尤其在世界金融海啸之后),军事增强了,政治影响力大了,世界的眼光聚集过来了,中国文化的魅力亦将散发出去。目前新儒学在全球各地的学术界研究得非常热烈,亦有相当的成就,并受到西方学术界的尊重与肯定。我们的老庄哲学也一直是西方学人艺术家所向往和研究的对象。而东方画系的水墨画呢?早在1960年代初我们在台湾就已经从事现代化的改革,并获得相当高的成就。五十年过去了,我所提出的“中国画的现代化”的理念与实践,不但获得艺术家们的认同,并且得到美术史和评论学者的支持,中国画已由那封建一言堂的文人画,步入了多元化的现代风格,并且带动整个儒学文化共同体的其他成员国的水墨画的发展,促使整个东方画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现代水墨画的大型展览,一个接一个地在海内外举行。除了亚洲国家之外,1996年7月26日至9月29日伦敦大英博物馆就举办了“传统与创新——20世纪中国画”的欧美亚三洲巡回展,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也于1998年2月6日至5月24日举办“世纪的转折:20世纪中国艺术中的传统与现代性”美国与欧洲的巡回展。1998年9月26日至1999年1月31日德国林登博物馆又举办“展望2000年现代中国绘画雕塑巡回展”。2007年11月3日至2008年1月27日美国哈佛大学举办了“现代与当代中国水墨画展”。2010年11月20日至2011年2月13日美国波士顿美术馆举办大型“新水墨(Fresh Ink)”画展,当地的哈佛大学博物馆也配合展出了“笔墨的重新审视:当代中国山水画”展(2010年11月23日至2011年5月14日),据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也正式筹办“中国现代水墨画大展”。还有些小型的展出与个展不胜枚举,由此可见已经蔚为风气。2007年4月26日至5月26日,北京故宫博物院为本人举办了“宇宙心印:刘国松绘画一甲子”的大型回顾展,这也证实了现代水墨画已被中国文化的经典殿堂承认并接受为中国绘画的新传统,同时也说明了现代水墨已经进入了主流。目前部分的西画家如同林风眠,徐悲鸿般的也开始转回到水墨画上来,甚至西方画家也在装置艺术打了半个多世纪的圈子之后,亦向东方来找寻出路,每年都有不少欧美的青年人到海峡两岸来留学深造,像二次大战后美国抽象表现派的画家们从中国书法中学习那样,又在东方优美艺术传统中找借镜,寻灵感。法国画家法比恩(Fabienne Verdier)即为一例,她在四川美术学院呆了七年,现在画得一手好的现代水墨画。如果21世纪果真成为“中国文化认同世纪”,将会有更多外国艺术家到中国来取经,就像汉唐盛世一样。我们一定要建立起自尊自信,中国绘画曾经领先西方绘画达上千年之久,为什么不会再度超前呢?努力吧!同志们,也为了迎接“中国文化认同世纪”的到来,做出我们艺术家应有的贡献吧!将来中国一流的大画家才是世界一流的大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