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现代艺术是多灾多难的,在反对者欲以「红帽子」加害抽象画家未遂之后,又转而图以「传统」来阻止青年一辈对新艺术的创作。如果他们确是站在传统的立场,本着卫道的精神,还是出之于「诚」的。如果仅仅为了反对而反对,甚或在本质上是反传统的,而现又假藉传统之名来打击新绘画,把日本人遗留下来的尸骨──日本画,强说是国画的北宗,欲立日本绘画的私生子为中国绘画的嫡孙,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加以正视并予以检讨了。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如何的攀这门血亲:「北画出发于孔孟思想……南画出发于老庄思想……独怪现代画人躲避孔孟思想的严肃难为,喜欢老庄派消极放任的自由。不敢介绍前者之精彩而独讴歌颂扬后者的好处……因此导致现代青年对前者的国画,颇感陌生误认为外国画。……笔者的画风是以前者为传统精神,配合现代题材,和本省热带的色彩而被人视为日本画。」(「恢复孔孟思想发扬战鬪艺术」载于民国四十四年二月八日联合报艺文天地。)

 

关于北宗南宗形而上的精神思想,我们暂且不谈,就先以人人看得见的形而下的形式技法来说,北宗的刚劲笔触,雄伟气势,也无法在他们那种所谓的以北宗为传统精神的作品中找到,但他们偏要自命为北宗的嫡系,真是不值识者一笑。

 

现在看看他们对我国传统画家的批评与高论创作的话:

 

「国画有着几千年的悠久历史,过去在国际上也有过相当的地位,然而现在却往往被外国人讥笑为与现代艺术相差数十年的距离。」(「摒弃浮光掠影的描写,多作色彩的研究」载于四十四年元月三十一日联合报艺文天地。)

 

「谈到现代国画应否吸取西洋画的长处问题?……在此我还要具体地强调的是对于色彩的研究必须从头做起。我国画家中,究竟对于色彩感觉有没有做过澈底的训练与研究呢?这实在有问题。」(同上)

 

他们对于固有的传统形是如此痛加诋毁,那么他们一定是提倡新的而富有创造性的现代绘画了?不然,他们又反过来以维护传统的姿态出现,反对现代的、新的,那么让我们再来看看他们对现代绘画的攻讦与谩骂:

 

「像抽象画家对传统绘画的看法,是说:『写意高于写实,写意画的最后目的即在使绘画摆脱一切外来的束缚而独立。』其用意不过是要领导文人写意画的艺术,走入极端颓废,逃避现实的虚无死窟。」(「艺术的葡萄胎──抽象画」载于第五期创作杂志)

 

「从有形的文化自照,回到抽象的沌混世界,从艺术家的艺术,还元[原]自然人的本能。绝圣去智,反朴归真,回到以最原始的脱衣舞为艺术的现代,舞娘再现自然体,现代画家再现自然心。一切为现代而现代,为现代而献身心。」(同上)

 

「观其作画态度,则不无投机取巧缺乏忠诚,避免对色彩挑战,尽量用黑白明度来表现,或采用单色系统,而一般评论家莫明其妙,大都受他们愚弄,认为其作品多么悲痛哀愁,有时代之音。其实他们都是无病呻吟,被实技所限,不得已做出这些将差就错的冒牌杰作。」(「从民族的立场观察抽象画」载于六四五期中国一周。)

 

「外行人不懂,内行人不懂,连自己也不懂。」(同上)

 

最后,并俨若一代大师的口吻教诲后学们说:

 

「青年朋友该反省吧!崇高的艺术不会在不正确的观念上建立起来的。青年朋友们不要再上卖膏药者的当,浪费许多宝贵的时间,走了许多冤枉的路,冒着抽象之险表演高空绝技,把艺术当儿戏。」(同上)

 

纵观以上的言论,不难看出,他们对旧的一知半解,对新的又是一无所知,因此一面否定固有的,一面又攻击新创的。前面大骂国画「与现代艺术相差数十年的距离」,随后又为诋毁抽象画把照无极的话抬出来说「巴黎的画家都重视中国画」(艺术的葡萄胎──抽象画),以致造成前后矛盾的现象,若是要问他们站在甚么立场?他们说过:「笔者对创新派甚表同感,对固守派亦不反对。」(恢复孔孟思想发杨战鬪艺术)但结果呢?所表现的却又恰恰相反,可以说是「对固守派甚表不满,对创新派更不赞同」了。如果我们定要追问他们的「主张」,请看:

 

「那么现在我们要去除画病,挽救颓风,配合时代的要求,创造战鬪的艺术,发扬固有的文化,则维有实行一种三全其美的办法。①现代国画须立脚孔孟思想,与军政,文教打成一片,遵六法重写生,采取现代的题材,创造纯艺术画,发挥如汉武帝当时的战鬪精神。②老庄派的文人画,另设一门,让喜欢吟风弄月逍遥自适的老人家去欣赏。」(恢复孔孟思想发扬战鬪艺术)

 

这样才使我们恍然大悟,这种复古的思想比之元明清三代的任何画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要把绘画重新带回到曹之建所说的「存乎鉴戒」张彦远所说的「成教化,助人伦」的那种「与军政、文教打成一片」的形式中,把绘画再次沦为政教的工具。既然绘画「与军政、文教打成一片」,还谈甚么「创造纯艺术画」呢?

 

他们对于传统的艺术知识也是非常浅薄的。既很少看过历代的名迹甚或图片,不知北宗为何物;又不阅读我国画史与画论,不明了国画发展的路向。这可以由他们论文中得以证明:

 

「现代学画的人,都以临摹为重,其实六法之中的主张,是以写生为先『传模移写』列为最后,这样研究纔不会被古人所拘束。以此方可以避免阅历多沾染亦多,以致容易陷于不能自拔于古型中的危险。」(恢复孔孟思想发扬战鬪艺术)

 

「我国画人常说书画同源,书法即画法。因此在无形中,养成一种练字要临帖,学画亦要临帖的弊病。」(同上)

 

「本年(按指四十四年)省展进门第一张『孔雀牡丹图』此作曾有人在报端誉为国画中最幽雅的杰作。其实照笔者所见,明是一张不合美术逻辑,失却科学根据的作品。该作品,上面画牡丹盛开,下面画洋兰怒放。牡丹和杨兰那能在同时同地开在一起的。这是没有观察写生自然只在机上随意捏造出来的明证。」(同上)

 

临摹固然不是绘画的目的、写生同样也不是绘画的目的。写生与临摹同是达到绘画的一个过程。临摹进一步则写生,写生仅较临摹进一步而已,现在伪传统派却挟写生骄矜自大,大骂临摹落伍,且不知此仅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更不知再进一步去追求「骨法用笔」进而达到「气韵生动」的最终目的,反而大事排斥书法即画法的「骨法用笔」,岂不可笑?中国画法之用「写」,实为我国独到之长处,写才见「笔力」,画与描都不如写之变化多。西洋近代画家与评论家,也已体味出了这一点,承认西方用扁笔「拓」上画布远不如中国画用笔锋「写」在画面上来得生动而富韵味。因此,许多西洋画家都开始学中国书法与中国画(学中国画之用笔而非形式)。伪传统派不明于此,反而反对书法即画法的理论,实对中国画之长处根本不了解之故。

 

沈括曾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色彩、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回得天机,此难与俗人论也。」这种超物理的绘画思想早在宋朝以前就已形成,今天居然还有人说牡丹与洋兰画在一起是「不合美术逻辑,失却科学根据」,不知其美术逻辑到底为何?一切美术作品都是超越时空的,当然国画也不能例外,在西洋最显著的例子即超现实主义的产生,难道它也是「不合美术逻辑,失却科学根据」吗?那真是「难与俗人论也」了。

 

要知道那些挟日本画以乱国画北宗的「伪传统派」们对国画传统知识了解程度的话,我可举两个实例来证明他们的水平。在他们「从民族的立场观察抽象画」时,曾引用了两段几乎每位国画家都能背诵的话,一是苏东坡的论画诗,一是石涛画语录絪缊章第七中的几句话。我们来看他们是怎样写的:

 

「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我(按原为自字)有我在。」

 

「绘(按原为论字)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如果说是排字工人的错误,那么同样地引用了两次,都会那样巧妙的错得一模一样吗?传统绘画知识如此肤浅的人,对自己的不学无术只好自我解嘲地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恢复孔孟思想发扬战鬪艺术)与「可以避免阅历多沾染亦多,以致容易陷于不能自拔于古型中的危险。」了。

 

但是他们并不安于寂寞,还居然高论奢谈起所谓「天人合一」来了,很明显地,他们将「天人合一」的「天」字给误解为「自然」或「物」了。所以他们才说:

 

「中国民族自古基于『天人合一』的理想,认人类是自然的一份子,『人』与『物』合而为事,故中国绘画始终以『即事写生』为出发点,对天采美,对物写理,创造『神形一致』民族艺术。它既不违背自然法则,也绝非如西方之自然再现的描写……不是这一派青年所得而知。」(从民族的立场观察抽象画)

 

我们在谈论一个名词之前,最好先将其本义弄清楚,然后再说,这是起码的条件,顾名思义绝不是谈论学术问题的态度。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天人合一」的原义吧。

 

儒家传统思想,最后是在求得「天人合一」,所以一个概念,一个名词,往往兼涵形而上及人生实践两方面贯通之意义,甚难将其区分讲述。今先就程颢给「天」字所下的定义来看:

 

「天者理也。」(见遗书明道语一)理而为天理(见遗书二先生语二上)。

 

孔家哲学之中心观念为「仁」,孔子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为仁之方,犹就人生道德境界为说,明道则说「仁」与天地万物皆为一体,因此,一切皆属于「己」(自我)。这种「自我」即为「天人合一」的本体。而此本体就空间而言为普通,就时间而言为永恒,结果即无时间,无空间。绝不是那些对物写生,批评超时空的绘画为「不合美术逻辑,失却科学根据」的伪传统派所能了解的。他们于其自认是「天人合一」的思想,还不知说其是西洋「实证」思想来得更为真实些。

 

程子也说天理即理,并对天理的解释更以与「人欲」相对,所以说:

 

「不是天理,便是私欲;人虽有意于为善,亦是非礼,无人欲即天理。」(见遗书伊川语一页二)

 

朱熹也说:「天地之间,有生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其身其形虽不处一身,然『道』『器』之间,分际甚明而不可乱。」(见朱子文集五十八答黄道天书)

 

这种形而上的『道』与生物不息的『本』是不能与形而下的『器』生物的『具』混为一谈,这是伪传统派应该特别注意的。

 

朱子由此并进而认为「诚」为天理。在其中庸第十九章注里说:

 

「诚者,真实无妄之谓之而天理之本然也,圣人之德浑然而为天理,真理无妄亦天之道也。」

 

我们由上述诸家的话中,可以了解,「天」即为形而上的「理」,形而上的「道」;而非形而下的「自然」或「物」,是很明白的了。

 

如果我们要真正求「天人合一」的理想,绝非死抱着形而下的「物」可以获得的。求「天理」除了首先要作到一个「诚」字之外,必须生生不息,茍日新,又日新。所以明道解释生生即道,称之为理或天理,此亦易经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与「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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