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藝術中的形式,色彩的對比和諧,線形的飛動處理,數量的比例安排,以及音律的節奏,舞蹈的姿態,都是抽象的點線面體或音色等的交織結構,以網罩萬物形象及心情諸感,有如面紗垂罩佳人之面,使人在搖曳蕩漾,似真似幻中窺探真理,引人無窮之思。繪畫形式的作用是組織、集合、配置,換句話說,就是構圖。它使片情孤境自織成一內在自足的境界,無求於外而自成一意義豐滿的小宇宙。但形式最後與最深的作用,就是它不只是化實象為空靈,引人精神飛越,超入幻美,而尤在它能進一步引入「由幻即真」,深入生命節奏的核心。世界上唯有最抽象的藝術形式,如音樂、舞蹈、書法、以及建築,平劇臉譜,鐘鼎彜器的形態與花文,乃至現代繪畫……才最能表現人類不可言不可狀的心靈感受與生命的律動。

 

每一個偉大的時代,偉大的文化,都欲在實用生活餘裕,或在宗教典禮,廟堂祭祀時,以莊嚴的建築,崇高的音樂,閎麗的舞蹈,表達這生命的高潮,一代精神的最深節奏(北平天壇與祈年殿即象徵中國宇宙觀最偉大的建築)。建築形體的抽象結構,音樂的和諧節律,舞蹈的線紋姿勢,書法的流動飛舞,繪畫的點線形色的安排,乃最能表現吾人深心的情調與律動。

 

我們藉此返於「失去了的和諧,埋沒了節奏」,重新獲得生命的中心,乃得真自由、真解脫、真生命,藝術對於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即在此。

(2)
 
去年八月十五日聯合報「新藝」第一次刊出黃朝湖有關Punto新繪畫運動的介紹文字,國內畫友看過之後,甚為興奮,但興奮之餘,急欲知道該運動的理論根據與作品形式,雖然十月八日又刊出該運動的進一步介紹與作品的圖片,但仍不能使我們滿足,現在由於國立臺灣藝術館,文星雜誌社與現代文學社的支持,使得該運動的作品得以運臺展覽,給國人一個欣賞觀摩的機會。

 

我有幸得在未正式展出之前就先有了一個從容觀摹欣賞的機會。我發現在寄來的五十五張作品中,除了極少數幾張外,全部為方形圓形與點的刻板安排,如果要找出該運動共同的肯定與追求,那就是畫面上單純幾何學的處理,是一種純理智,純美學的形的平面安排,這是道地的西方傳統精神,與他們自己所標榜的「中國的靜觀精神」不同,這是我的看法。

 

中國繪畫所表現的境界特徵,可以說根基於中華民族的基本哲學,即易經的宇宙觀:乾坤二氣化生萬物,萬物皆稟天地之氣以生,一切物體可以說是一種「氣積」(莊子:天,積氣也。)這生生不已的陰陽二氣織成一種有節奏的生命。中國繪畫的主題「氣韻生動」就是「生命的節奏」或「有節奏的生命」。伏羲畫八卦即是以最簡單的線條結構表示宇宙萬象的變化節奏。後來做成中國「畫心」的老莊思想與佛家禪宗思想也不外乎於清靜寂淡,求返於自己深心的心靈節奏,以體合宇宙內部的生命節奏,達於靜觀兩忘的境界。

 

西洋繪畫的境界,其淵源基礎在於希臘的雕刻與建築(其遠祖尤在埃及浮雕及容貌畫)。以目睹的具體實像融合於和諧整齊的形式,是他們的理想。(希臘幾何學研究具體物形中的普通形象,西洋科學研究具體的物質運動符合抽象的數理公式,有著同樣的精神。)雕刻形體上的光影凹凸利用油色暈染移入畫面,其光彩明暗及顏色的鮮艷流麗構成畫境之生動氣韻。近代畫風更由古典主義的雕刻風格進展為色彩主義的抽象風格,雖象徵了古典精神向現代精神的轉變,然它們的宇宙觀點仍是一貫的,即「人」與「物」、「心」與「境」的相視對立。不過希臘的古典的境界是有限的具體宇宙包涵在和諧甯靜的秩序中,近代的世界觀是一無窮的力的系統在無盡的關係中。而人與這世界對立,或欲以小己體合於宇宙,或思戡天役物,申張人類的權力意志,其主客對立的態度則為一致。(心物、情智與主觀客觀問題始終支配了西洋哲學思想。)

 

西洋文化的主要基礎在希臘,西洋繪畫的基礎也就在希臘的藝術,而希臘在藝術上最高的表現是建築與雕刻。這種根源於希臘建築與雕刻的西洋繪畫,其基礎是建立在面與面的關係上(其基本訓練「素描」即為一很好的例證),是理智的,是幾何學的,是靜的;中國畫脫胎於商周的鐘鼎敦尊及盤鑑上的圖案花文,顧愷之更以線文流動之美(如春蠶吐絲)組織人物衣褶,再加書法入畫,形成中國畫點線交織的畫風,是感情的,是自由揮洒的,是動的。西畫以建築空間為間架,以雕刻人體為對象;中畫以書法為骨幹,以詩境為靈魂。因中西畫法所表現的「境界層」根本不同,一為沉重的雕象,一為飛動的線條;一為實在的,一為虛靈的;一為智性的,一為感性;一為物我對立的,一為物我渾融的。中國畫家一直肯定地運用筆法墨法以取物象的骨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古之畫或遺其形似而尚其骨氣),雖於六潮時印度佛畫的暈染畫法輸入中國,不啻即是西洋畫開始影響中國,但中國畫家終不願刻畫物象外表的凹凸陰影,以免筆滯於物,故捨具體而趨抽象,將其變化為一明暗虛實的節奏,「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以表現全宇宙的氣韻生命。筆墨的點線皴擦既從刻畫實體解放,乃更能自由表達作者自心意匠的構圖,以各式抽象的點線皴擦攝取萬物的骨象及心情諸感的氣韻。其妙處尤在點畫離披,時見缺落,逸筆撇脫,若斷若續。而一點一拂,具含氣韻。以豐富的暗示力與抽象形式代替形象的實寫,超脫而渾厚。大癡道人的山水畫,蒼蒼莽莽,渾化無跡;而氣韻蓬鬆,得山水的元氣;其最不似處,最荒率處,最為得神。似真似夢的境界涵渾在一無形無跡,而又無往不在的虛空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氣韻流動,是音樂,是舞蹈,是書法,不是靜止的建築,不是立體的雕象。在這種點線交流的律動裡,立體的靜的空間失去意義,它不復是位置形象的間架。畫幅中飛動的線形與「空白」處處交融,結成全幅流動虛靈的節奏。空白在中國畫裏不復是色舉萬象與位置萬象的輪廓,而是溶入萬物內部,參加萬象之動的虛空的「道」。以希臘藝術理論所範圍的西洋藝術,至近代「浮士德精神」的發展,美學與藝術理論中乃產生了「人性表現」與「個性發展」等問題,廿世紀的西洋藝術家乃思超脫這傳統的觀念,另闢新的宇宙觀,於是有立體主義,未來主義(雖然企圖表現物體動的影象)抽象主義等對傳統的反叛,然其仍淵源於古代幾何形式的構圖,其遠祖仍在埃及的浮雕及希臘藝術史中「幾何主義」的作風。就是梵谷、馬蒂斯、畢卡索、哈同、克蘭因、帕洛克、吐皮,MATHIEU等西洋畫家雖頗受中國畫的影響而重視線條,然而他們線條畫的運筆法終不及中國的流動變化,意義豐富。且他們所表達的宇宙觀點仍是西洋的立場,與中國根本不同。中西繪畫各有各的傳統宇宙觀點,而造成了中西兩大獨立的繪畫系統。

 

我之說「龐圖」藝術運動的哲學思想與中國精神不同,是道地的西方傳統精神,除了上面所說的中西兩方在觀點與表現上的不同外,我還可以找出他們的血統來源。那就是由蒙德里安(Mondrian :Composition)、馬利維奇(Malevitch : Suprematist Composition)、阿爾伯(Albers :Hommage au Carré :Ritardando)、與畢爾(Bill: Six centres d'énergie)這一個系統下來的,它將來的成就,只是在西洋藝術傳統的金字塔加上一塊磚,對中國繪畫的發展,不會有何貢獻。國內受過傳統洗禮的抽象畫家,很少是追隨那種西洋純抽象畫家的概念。中國現代畫家,在創作形式上是與易經以「動」說明宇宙人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哲學精神互為表裏。以動的點線構成極平靜寂淡的畫面,而在這靜的畫面背後,卻又蘊藏著宇宙極動的生節奏,是靜中之極動,是動中之極靜。

(3)
 
記得五月間,日本形象派(有人誤以為即具象派)的領袖人物福山進來臺在中山堂開「個展」時,我與他曾有這樣一段談話:

 

我問他:『聽說您出版過一本著作,是否能將主要立論簡單地向我們講一講?』

 

答:『那是一本專門談論藝術教育的書,我最重要的一點立論是:繪畫是憑感覺的,不是憑知識的。』

 

問:『那麼您的意思是否說繪畫創作不需要基本的訓練?』

 

答:『現代繪畫的基本訓練另有一套,與以往學院派的素描完全不同。』

 

問:『有甚麼更好的訓練可以代替素描呢?』

 

答:『設計(Design)比素描更適合於現代繪畫。我覺得學院派的教育經常扼殺了創作的機能,限制了藝術的發展。』

 

問:『您是否認為傳統的基礎訓練對藝術創作一點好處也沒有?』

 

答:『這倒不一定。』

 

於是我說:『我與您的見解稍有不同。我認為繪畫專憑感覺是不行的,因為沒有知識的感覺是不能生根的,是短暫的,單憑感覺也可能畫出好的畫來,但他無法繼續發展。兒童畫即為一個很明顯的例子。現代畫家不但需要學院派的傳統繪畫知識,就是哲學、詩的、音樂的,乃至科學的知識我們都應盡量地去吸收,以充實我們的內在蘊含。我還認為設計不能代替素描,我們常常批評某人的畫味道不正,某人畫中的藝術氣氛很純,這個關係一位畫家的藝術生命很大。設計可以訓練感覺,但不能增強藝術的純度,容易流於裝飾趣味。』

 

他想了想說:『您的見解很有道哩,畫家應該對所有的知識盡量吸收,以充實自己的修養,我也同意您的看法。這就是當前藝術教育者所爭論的焦點。』

 

當我看了「龐圖」的全部作品後,我又想起了這段對話,因為我深深地感覺到,那種在本質上是一個完全理智的獨立個體的抽象畫,與美術設計之間相差無幾,我想,一定有人會把「龐圖」與「黑白展」連到一起,因為卡爾代拉拉的八幅不同底色的「變化──律動」,猶如出自高山嵐之手筆。其他如彩色紙貼成的「在黑色空間中之藍色方塊」與「在藍色空間中的黑色方塊」,由於紙的感覺太差,所以甚似封面設計。我不知他們的主張是否也與福山進一樣,但是我很為他們擔心,以後將怎樣發展下去呢?

 

但是在這次展出中,仍有不少是優秀的作品。如彼德爾司的四幅用塑膠材料創作的畫(尤其是那幅「白塑膠布上之玻璃珠」),蕭勤的「和」、「降」,阿爾芒多的「三十個黑點」,「四十四個黑點」,杰都里奧的兩幅粗細線的組合,封答那的「空間一」,「空間二」,吾妻兼治郎的「無四」、「無三」,比卓的「均衡」與卡爾代拉拉的四幅石板畫皆是。卡司代拉尼的六福「浮雕」簡直就是大學建築系的基本設計(Basic Design)教材。其中以彼德爾司、蕭勤、阿爾芒多、龐都里奧與卡爾代拉拉較為突出。而封答那與吾妻兼治郎的作品夾在其中,甚不調和,封答那為空間派的創始人,參加「龐圖」的作品與其「空間」沒有兩樣,是否與「龐圖」所標榜的不甚符合,而吾妻兼治郎的作品則並非「單純性」的「智性」安排,一股日本人的野性充斥畫中,與「龐圖」步調不一,再加上比卓兩張畫在棉紙上的「韻律」與「律動」,使得整個展出有些零亂,這都深深地影響到「龐圖」給人的「力量」,是美中不足的。

(4)
 
在臺灣,這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展覽,他們作畫態度的嚴肅認真,是值得我們效法的,他們已有好的開始,寄望「龐圖」藝術運動日益壯大,得到最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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