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叫甚麼畫?這根本不能叫做畫!」

 

在現代畫的展覽會中,我不止一次地聽到這樣或類似這樣的話,既然這些現代畫不是畫,那麼,畫究竟是什麼呢?

 

有人曾問聖奧古斯丁:「時間究竟是什麼?」他回答:「你不問我,我本來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麼;你問我,我倒覺得茫然了。」世上很多事物都是如此,就是眼可看得見,手能摸得著的繪畫亦不例外。我們幾乎天天都可以碰見它,但卻並不真正地認識它。

 

繪畫,乃至其他藝術,如果我們對其表現的技法進行研究,這是純屬科學的但是當我們討論到「畫究竟是什麼?」的時候,我們便在處理一個哲學的問題了。今天,我並非一個哲學家,也不打算學哲學家口吻給繪畫下一個明確的定義,而只想從歷史的演變,從人們對自然觀念的改變上,來說明繪畫觀念的轉變。

 

可是,自然這一名詞的意義,本來就很曖昧不清。一般人把「自然」與「人」看成兩個相對的名詞,除了人之外,舉凡天地星辰山川草木鳥獸魚蟲,統稱「自然」。有時又把「自然」與「人為」相對,而人也屬於自然的一部分,一切人工創或造出來的,都不是「自然」。但這都不十分恰當,一片自然風景裡也經常包含著人物或者城廓樓台在內的。所以我現在在這裡所指的「自然」,就是「現實世界」,凡是感官所接觸到的實際存在的人和物都屬於自然。

 

人是一種非常自私的動物,其一切活動都以自己為中心,以自身做出發點,然後再慢慢向外發展。例如,當每個人拿到有自己在內的團體照片時,沒有不先找自己的,看到自己照的好不好之後,才再依次看與自己關係深淺的親友,最後才會注意到照片的背景。繪畫史的發展亦復如是。先由人物畫開始,然後亭台樓閣,犬馬花卉、魚蟲鳥獸,最後才到山水,中國畫如此,西洋畫也是如此。

 

但是,人物畫的一出現,即被自私的人,自私的帝王所利用。中國史籍上記載最早的人物畫,當推周代在明堂的四個門墉上,所畫的堯、舜、桀、紂四人的像,其目的即在輔助政治與禮教。所以孔子家語中說:「孔子觀乎明堂,堵四門墉,有堯、舜之容,桀紂之象,而各有善惡之狀,興廢之誡焉。」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秦漢,乃至隋唐,人物畫俱未脫離政治的羈絆,始終是政治宣傳的工具,成為政治目的的附屬品。因此曹子建說:「存乎鑒戒圖畫也」。就是到了唐代張彥遠,還在其歷代名畫記中開章明義地說:「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並運」呢。

 

後漢明帝時,佛畫傳入中國之後,即命畫工畫釋迦像於南宮的清涼台和顯節陵上,又在白馬寺的牆上,畫千乘萬騎繞塔三匝圖。再加上因戰爭的關係,思想也較前自由,好老莊,尚清談,佛教乘機而入,遂形成六朝隋唐佛畫風靡的時代。三國四五十年間,社會上雖仍對「有功德於民或奇節異行之士,圖畫其像或壽之貞珉以資觀感」,但已是兩漢助人倫,成教化的餘波了。此時由於魏武提倡惡風,吳蜀獎勵權術,禮教之防遂被衝破,畫家的思想亦隨之解脫出來。其後又因連年戰亂,民不聊生,兩漢時老莊思想已蔓延全國,尚多清淡之外,尤多抱厭世之念,宗教隨之侵入每人的心靈。此時繪畫雖已慢慢脫離了政治的束縛,卻不幸又淪為宗教的俘虜。

 

西洋繪畫也逃不出這種命運,從拜占庭(Byzantine)開始,幾乎要到十八世紀的畫家(甚至野獸派的盧奧),或多或少地,不是在為耶穌宣揚教義,闡述教理,就是作為宮廷畫家,畫些歌功頌德的東西。畫家們不是以博得帝王貴族的賞識而自豪,就是以能為教廷獻身為榮耀。也難怪托爾斯泰要說:「耶穌教藝術,這就是說,我們時代的藝術,應該有普遍性,應該把人類團結起來。只有兩種情感可以團結人類:第一,認識神與人的親子關係,和人與人的兄弟關係所生的情感;其次,一切人都可感覺到的普通生活的情感,像喜笑、哀憐、歡愉、靜穆等情感。只有這種情感可以做藝術的好材料。」就是到了十九世紀的寫實主義畫家們,他們雖然擺脫了政治宗教的束縛,反過來揭發政治的黑暗,諷刺假道偽善的法官,同情平民的痛楚,高呼平等自由,鼓吹革命,仍未脫掉其政治的目的,繪畫仍舊是為達到某一政治目的的一種手段。

 

人們對於山川雲霧的欣賞,還是在政治與宗教的勢力逐漸衰微以後的事。然而把自然景物用到藝術裡去,中國確較西洋為早。不過我國(西洋也是一樣)繪畫早期所用的自然,和「詩經」中用的自然一樣,只是做為人物的背景或襯托,真正愛好自然的風景,一直到陶淵明謝靈運的時代才逐漸地普遍。從晉唐以後,詩人畫家都開始掙脫政治宗教的控制,走入田園,走入山林,歌頌自然,讚美自然,同時也慢慢地將山水從說教工具的人物畫背景的地位上獨立起來。西方古代的文藝作品中,描寫自然景物的非常稀罕。他們愛好自然,直到盧梭時代才開始,再加上浪漫派作家的推波助瀾,「回到自然」的呼聲才一天高似一天。

 

中國和西洋的藝術家在欣賞自然上,有一個很大的差異。中國人對「神」的觀念很淡薄,對待「自然」是用樂天知足的態度,認為人本屬自然,把自己放在自然裡面,好像倦遊返家一樣,覺得非常安逸而平和,與自然彼此默契相安,所以引以為快。陶潛的「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的詩句以及王維的退隱輞川,倪瓚的浪跡江湖最能代表這種思想與態度。西洋人因受千餘年耶穌教的浸潤,「自然」與「神」兩種觀念相混合。他們欣賞自然,都捧著一片宗教的虔誠向它崇拜。而人與自然是相對立的。

 

自古西洋藝術家們對自然的態度大略可分為兩種:一是「自然主義」,一是「理想主義」。(這裡所指的自然主義是專就對自然的態度而言,與藝術作風無關。這種用法是根據法國美學家拉羅(Lalo)的「美學導言」。)自然主義者認為神是全在的,自然就是神的表現,所以自然本來已盡善盡美,藝術家最聰明的辦法就是「模仿自然」。理想主義者,認為美醜是相對的名詞,有比較然後才有美醜,自然既然全美,就否認美醜有比較,那麼,「美」也就漫無意義了。所以他們認為藝術對於自然,應該披沙揀金,取長棄短,藝術雖模仿自然,但須經過一番理想化。這種見解發源於亞里斯多德。他在「詩學」裡說詩比歷史更是「哲學的」(意思說更真),因為歷史只記載已然的個別事物,詩則須表現必然的普通的真理,前者是模仿殊相,後者是模仿共相。後人將此「共相」解釋為「典型」(Type),「典型」就是最富於代表性的事物,「代表性」就是全類事物的共同性。所以理想主義者認為,藝術應該模仿的是自然中的同類事物的典型。譬如「天下老鴉一般黑」,你畫老鴉就一定要把它畫成黑的,縱使你偶然看到白的或灰的老鴉時,也千萬不要理牠,因為那不是「典型」。因此在十九世紀以前的西洋畫家,凡畫女人都是豐滿肉感的,中國畫家至今畫仕女還是瘦俏拖肩,鳳眼櫻唇。依照理想主義者的說法,典型應該只有一種。讓我們來看看法國學者孟德斯鳩的一段話:

 

「畢非爾神父說美就是最普遍的東西集合在一塊所成的。這個定義如果解釋起來,實在是至理名言。他舉例說,美的眼睛就是大多數眼睛都像它那副模樣的,口鼻等也是如此。這並非說醜的鼻子不比美的鼻子更普遍,但是醜的種類繁多,每種醜鼻子卻比美的鼻子為數較少。這正像一百人中如果有十人穿綠色其餘九十人的衣服顏色,都彼此不同,則綠衣終於最佔勢力一樣。」

 

既然美的典型只有一種,那麼莎士比亞在創造了夏洛克(Shylock)──一個守財奴的典型之後,一切的文學家都可以擱筆了,可是莫里哀又創造了哈巴貢(Harpagon),巴爾扎克創造了格蘭德(Grandet),以及吳敬梓創造了嚴貢生,而這些守財奴,卻各有各的本色特性,都很新鮮生動。就是波蒂塞尼(Sandro Botticelli)「畫了維納斯的誕生」之後,西洋畫家就不再畫維納斯了呢?還是韓幹畫過牧馬圖之後中國畫家就不敢兼畫馬了?因此自然主義英國批評家羅斯金就說:「完美的藝術都能返照全體自然,不完美的藝術纔有所不屑,有所取捨。」「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座希臘女神的雕像,有一個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的一半美。」並進一步勸告藝術家說:「人在這世界裡所能成就的最偉大的事業,就是睜著眼去看,然後把所見到的東西老老實實地說出來。」法國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也告訴他學生說:「你須去臨摹,像一個傻子去臨摹,像一個恭順的奴隸去臨摹你眼睛所見到的。」十九世紀大雕刻家羅丹在其「藝術論」中也說著同樣的話:「第一件事就是要堅信自然全美,記得這個原理,然後睜開眼睛去觀察。」「我們的不幸都由於要跟著蠢人們去塗抹自然的本來面目。」他說他自己向來不曾改變過自然:「如果我要改變我所見到的,加以潤飾,我必定不能作出有價值的東西。」

 

西洋藝術家的這種抄襲自然的論調並非孑然孤立的,遠在東方的中國早已有「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晁以道詩),這種模仿自然的論調,早在唐代,王維即已說過:「師法在自然」了。這種模仿自然的繪畫觀念,一直到兩宋畫院裡徽宗皇帝對「晴夏月季」與「孔雀升墩」的寫實精神的要求而達到高潮。但另一方面,反對這種模仿自然的理論,幾乎在山水畫由人物畫的背景地位獨立起來的同時已產生,唐張彥遠就說過:「得其形似則無其氣韻,具其色彩則詩其筆法。」范寬在學畫之初說過;「與其師人,不如師造化,」但到了後來則又感嘆地說:「與其師人,未若師物,與其師物,未若師心」了。蘇東坡更直接了當地說:「論畫以形似,見於兒童鄰。」倪雲林說得更好;「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似。」董其昌也跟著說:「失於自然而後神也。」因此,上自唐之王洽、張璪、宋之石恪、樑楷、法常、米芾,元之倪瓚、方方壺,明之石濤、八大,清之揚州畫派以及民國以來之齊白石,都是激烈地反對形似,反對抄襲自然,主張變形,主張簡筆畫者,強調「筆」與「墨」的趣味,也確立了「筆」與「墨」的價值。

 

在西方,繪畫模仿自然,到了十九世紀末的印象派而達到了頂峰,但是,妙肖自然就是藝術最高成就嗎?攝影是否能代替繪畫?蠟像是否能代替雕刻?如果妙肖自然就是藝術最高的成就,則藝術登峰造極,也終較自然為遜色。當盧梭(Theodore Rousseau)對著一棵大樹臨摹時,一個路過的鄉下人問他在幹什麼?他很詫異地說:「你分明看見,我是在臨摹那棵大樹呀!」那鄉下人仍莫名其妙地問:「那有什麼用處呢?橡樹不是已經長在那兒麼?」這話聽來雖愚蠢可笑,其實卻含有至理。所以塞尚告訴左拉說:「我本來也想臨摹自然,但是終於做不到。我不能『重現』太陽,但是我能『表現』太陽,這對於我也就行了。」所以反對「自然再現」的人都認為,藝術的功用原在彌補自然的缺陷,如果自然已十全十美,藝術便成贅疣了。

 

隨著人類智慧的發展,世界文明有著長足的進步,人類的生活範圍,由於太空計劃發展的結果,將不僅限於地球。人類的觀念由「地方說」變為「地圓說」,並將由太空飛船可達其他星球旅行。不可否認的,人的思想與眼界都隨著時間再進步。同樣的,繪畫自從塞尚「表現」太陽之後,其後的畫家遂意識到,繪畫不應是自然的模仿,畫家也不應受自然的絕對支配,畫家有其獨立的「人格」,畫家有其自己的「個性」,畫家有畫他自己心裡所想的「自由」,亦有此「權利」。這種思想的產生,奠定了廿世紀以來崇尚個性發展的繪畫基礎。而這種繪畫觀的形成,主要的也是由於畫家對於自然失去信仰所致。

 

一次大戰使許多藝術家感覺到生命之無保障,生活之無意義,以及人類之殘酷與無知。「達達思想」就像野火燎原般地通過每個藝術家的心靈,雖然達達主義的壽命甚短,但它已捐棄了一切自然的外衣(人類外表的虛飾),使每個藝術家透視到自然內部的真實,認清了人類精神上的貧乏;現代藝術家們澈底地否定了人類五官所接觸到的自然世界的真實性,社會的欺訴,人們的虛偽,每每都使敏感的藝術家寢食不安。蘇軾早已望廬山而曰:「橫看成嶺側成峰」,足以說明藝術家已覺出了視覺之有限。由於對當前的空間無從把握而對自然真實形成畏懼心理,進而對之懷疑,最後否定了其外表的真實性。立體派畫家以二度空間暗示三度空間的技法而使自然固定化,也只是一種消極地暫時安排,並未消除人們對自然的懷疑。同一樣的油炸臭豆腐,有人聞著很臭,有人吃起來卻很香,一樣的感官竟有如此之差異,你怎能讓藝術家相信感官的世界呢?於是,現代藝術家們就想透過自然這種虛假的外衣去表現其內在的真實。他們認為,以往的繪畫都如瞎子摸象似地僅抄襲了這個世界的一點皮毛,而且還是十分不可靠的。這就是現代抽像繪畫不再描寫自然形象的主要原因。不懂畫的人以為抽象畫是嚮壁虛構的,殊不知其是歷來繪畫中最寫實的,是真正的「寫實主義」,內在的寫實主義,而非僅僅膚淺的表面抄襲。大家一定都會承認,自然界有許多東西是我們感覺得到而看不到的。當一個人不小心觸及電線時,都會感到一股電流通過全身,這是證明有電子的存在,但是沒有一個人看見過電子並說得出電子是個甚麼樣子,科學上只能用符號來表示它。因此,科學的任務在於用數字去解釋宇宙萬物;而畫家則以一些同樣奧秘的線、形、色去傳達自然對他所引起的,那種不可捉摸的感覺、情思、心性以及埋藏得很久的潛在意識。

 

中國繪畫早在唐朝即已知打破自然,不拘形似,借物寫情、寫性、寫心,也就是所謂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雖然有不少畫家勇敢地衝破這一道「自然」的樊籬,但由於儒家的中道思想阻礙了它的發展,再加上明清以來的畫家妄自菲薄一味因襲古人,使中國繪畫停滯不前。我國畫家並非沒有「抽象」的意念,並非沒有捨棄自然形象的想法,可是不為人所注意而已。例如宋郭熙即有「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於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嚴前,此不擴充之病也。……仁智所樂,豈只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清鄒一桂也說:「人有言,繪雪者不能繪其清,繪月者不能繪其明,繪花者不能繪其馨,繪人者不能繪其情,以數者『虛』而不可以『形』求也。」並且魏禧更進一步地說:「造一切無可名之形。」這「無可名之形」是甚麼?就是捨棄了自然外形之後,再創造出來的純屬「繪畫的形」,也就是現代抽像畫的形。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指著一幅國畫的「竹」問著看畫的人:「這是一幅甚麼?」回答總是「竹子」!我再問他們:「你為甚麼不說它是一幅畫呢?」答者總是辯道:「這是一幅畫著竹子的畫麻!」我繼續追問:「是畫重要?還是竹子重要?畫家到底在畫甚麼?」聽者多無以對答,可能覺得我這人實在莫名其妙。我的問話雖然也像問盧梭的那位鄉下人一樣的愚蠢可笑,但是如果我們平心靜氣想想,這裡面是否存在著這個一個問題?我們不能無視這一問題的存在,盲目地畫下去。

 

畫就竟是什麼?宋鄧椿說得比較好:「畫者,文之極也。」但這也不過如同人家問狗是什麼而答:「狗者,四條腿的動物也。」我想,狗是什麼呢?其最完整的答案只有一個:「狗就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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