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人繪畫發展的軌跡
- 期刊與書籍
- 《雄獅美術》第5期
- 20至24頁
- 1971.7
- 劉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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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艾略特曾說:
「理想的批評家就是作者自己。」
因此,一位藝術家自己來敍述與解釋他自己的作品,應當是最合適也不過的了。我想,這也是「雄獅美術」特別闢了「創作自述」這一欄的主要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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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十四歲即開始學着畫中國山水。當然是與一般的學子一樣,照着畫譜一筆一筆的臨,一點一點的摹。未曾做過「入室弟子」,也沒得到過「名師指點」。完全憑着一己的興趣,在煩忙課餘之後,不斷地自我陶醉在筆的墨的遊戲裡。
在高中二年級,附中以數學來分文理班時,我却分到理班的甲組。由於下定決心終生獻身於藝術,於是在高二讀完的那個暑假,卽以同等學力考進了師大藝術系。從此才正式地學起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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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那年,我突然覺得,使我陶醉了將近六年的中國畫,對我已失去了吸引力,好像已覺得無路可走。在那同時,我又逐漸地由畫報雜誌與西洋畫册上,接觸到一些西洋近代的藝術新形式、新風格。使我對西洋的新藝術非常嚮往。於是,除了上國畫課之外,我已幾乎將我的全幅精神投在西畫的研究上。我開始模仿塞尙、梵谷、馬諦斯、畢卡索、克利、夏迦爾……乃至抽象表現派的帕洛克。可是到了我畢業三年以後的一九五九年,我對於西洋現代繪畫的模仿才告一段落。在那一年,西洋繪畫給我的感覺,就如同大二那年中國繪畫給我的感覺一樣,已不再新鮮。同時我更覺得,這樣一味地模仿西洋也不是我應該作的。在那之前,我雖然早已淸晰地了解「藝術的本質是創造,藝術的目的在表覡」,但却誤以爲跟西洋創作思想、模仿世界最新畫風卽獲得了創造,而還大言不慚地批評模仿傳統形式的畫家們不懂創造之爲何物。可是,到了一九五九年初,我經過一段長時間地深思與反省之後,我領悟出「五十步笑百步」的「幼稚病」的「可笑」了。就在那個時間,我寫下了兩句話,做爲我個人以後從事創作的座右銘。那就是:
「模傳新的,不能代替模仿舊的;
抄襲西洋的,不能代替抄襲中國的。」
於是,我開始考慮,如何地開始我的創造。首先我覺得,我應該將過去我在東西兩大傳統繪畫上的經驗,適當地連接起,在二者之間找出一條新的路子。其實這種嚐試,早在大學還沒畢業時就已經開始。大四那年獲得系展水彩第一獎的「後門」,卽為這類作品。不過那時還沒有三年後這種肯定的認知罷了。至此,我已確信一點,那就是由於交通工具的發達,使得地球的空間愈來愈小,東西間人民的距離也愈來愈短,由於文化加速交流的關係,一個世界大一統的文化必將到來。而這未來的世界大一統文化的誕生,也必定是東西兩大文化傳統的滙合交融而後所產生的新生的一代。
從此以後,我開始在油畫布上畫起水墨畫來了。換句話說,就是想運用西洋繪畫的工具與材料,來表現中國水墨畫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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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地在油畫布上畫了兩年多的水墨趣味的抽象畫(後來還在畫布加用上石膏)。在一九六一年暑假以後,又一次的轉變到來。由於我在建築系敎書的關係,在聆聽一次建築師與敎授們對中國現代建築的辯論中,得到了很大的啓示。建築上有一個理論,那就是你採用甚麼材料,就應該將該材料的特性儘量地發揮 出來,不可用一種材料去模仿或代替另一種材料的性質。說得再明白點,過去木造的宣殿式建築,做斗拱,畫棟樑,而構成一種完整的形式。可是現在用鋼筋水泥,就應該把鋼筋水泥粗糙厚重的特性儘量發揮出來,不應再去模仿木造式的斗拱,更不該在粗糙的水泥棟樑上再粉飾畫些宣殿的圖案。否則,那樣的行爲就是作偽,就是欺騙。
由於這一理讑而提醒了我。我反省我自己,在油畫布上用油畫顏料來表現水墨趣味,不是也是在作偽、欺騙嗎?用油的油畫顏料的特性是濃重厚實,用水的水墨與水彩才是渲淡空靈。我旣然想表現水墨的趣味,何必不直接用水墨、用紙呢?於是,就在一九六一年的秋天,我又毅然地放棄了油畫的工具材料,重又拿 起了丢棄已將近十年的筆墨紙,大畫起抽象的山水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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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過去歷代的中國繪畫的大師們,已將水墨在渲紙上的可能性,發揮得淋漓盡緻,我能作的已經很少很少了,我必需另外找尋一些新的材料。於是,我跑遍了台北市的紙行,帶囘了十數種不同性質的紙,不停地試驗,不停找,在這段時間,內心的痛苦是難以形容的,整整地在這些紙堆中摸索了一年多。最後,我發現一種用來糊燈籠的紙,中間夾着一些如牛毛似的粗纖維。當我用墨畫過之後,無意中翻過面來,發現由於粗纖維擋住了墨的滲透,呈覡了許多白色的線條 ,趣味非常地好。於是我就開始畫過之後,再翻過面來看。但是我這樣畫了一陣之後,也覺無聊。我總不能永遠畫在反面,何況又因爲是反面,所以正面的筆觸與線條都不能清晰地透過來。只能畫些雲霧飄渺的感覺。這時我就想,如果那些粗纖維(後來才知道俗語叫做紙筋)能够做在紙的表面,而在畫過之後能將紙筋由紙面撕去,那該有多好。於是,我急忙跑去同老板商量,希望他們能將紙筋做在紙面上。當時老板只說可以試試,而沒有把握,可是,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我必需最少定做兩令他們才肯做。我的天,一張零售七元,兩令紙的價錢不是一個小的數目,尤其是在那個時侯──一九六三年,我的第一個孩子剛剛一歲多──生活非常艱苦。好在能够得到我那位賢慧的太太的支持。考慮了好幾天之後,終於硬着頭皮到紙行去定做了。可是第一次做的雖不令人十分滿意,已經可以畫了,但撕紙筋時,必需撕掉一層薄薄的紙。但過了不久,我又再去定了第二個兩令,要求他們將紙筋上面的那一層薄紙也去掉,並將紙筋加大。一直到第三次的兩令 做好,才算真正地如我所想的。於是我就在這大批存貨的情形下,大事揮霍。而 我個人的畫風,也是在這種不斷地揮霍中,漸漸地呈現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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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特用的紙之後,又去尋找適合我用的筆。在我的畫中,雖沒有了過去大師們所創造的各種皴法,我也不想再用他們曾駕馭純熟的那些筆。最後讓我用得最滿意的一隻「筆」,却是軍隊裡用來刷砲筒的刷子。在顏色上,除建築製圖用的墨汁外,我同時用國畫與各種不同的水彩顏料。到了一九六五年,我開始用拼貼的技巧。一九六七年我又採用了美國的壓克力顏料,同時運用了普普畫家所發明的轉印技巧。去年又開始利用噴槍來作畫。因爲我一直覺得,做人要有個「道」,不可爲了達到目地而不擇手段地去損害別人。可是畫畫,爲了達到表現是可以不擇手段的。因爲表現完全是屬於個人的事。
一個畫家的發展,就如同美術史的發展一樣,常常是多方面的,很難看出其主要的發展的路向。甚至畫家本身也不自知。要等到過去之後,再囘過頭來仔細看時,才清晰可見。
拿我個人來說吧,現在再看我過去六年來的發展,是很清楚的了。但是在發展的當時,我自己也是自然而然地轉變,一點也不自知。
比如說,當我第一次看見范寬的那幅名作「谿山行旅」時,所受到的感動是難以形容的。但是這種感動却不知覺地在我的「矗立」表現出來,這是一九六六年,在我第一次獲得洛克非勒三世基金會獎金作環球旅行之前所作的。可是當我在美國看到了當時流行的硬邊藝術之後,自然而然又受到了影響。我於是試着將西方理性的幾何形體,運用到我的畫上去,使其與東方流動的線條相調和,就在一九六七年畫出一些如「窗裡窗外」的畫,而將「矗立」上方暗示山頭的拼貼變成了方形。隨着又受歐普藝術的影響,在一九六八至一九六九年初,又畫了一批「中秋節」的畫式來,再將方形的拼貼中加上一圓。但是等到一九六九年初,我在電視上及報章雜誌上,看到了阿波羅七號太空船由月球背面所攝得地球照片時,非常激動。同時覺得月球表面的弧與地球的圓所構成的那個畫面,實在完美得不得了。於是,我就自然而然地將「中秋月」上方的方塊拿掉,而剩下了一個圓,再將下面的流動線條上頭加了一個弧線,於是就畫出了我的第一幅太空畫──地球何許?。
也就因爲這幅畫,而在一九六九年美國第二屆「主流」國際美展中,爲我嬴得了大獎的榮譽,並獲得一千美元的獎金。同時還被批評家們稱爲:「走在時代最尖端的第一位太空畫家」。
但是,我並不以此爲滿足。此後,我除了不斷加入新的,在用色上也有很大的轉變,由淡雅的黑白,變成很强烈的原色。但現在又逐漸轉變爲單純一色調的運用了。另外在形式與搆圖上,也由最早的一個圓與一個弧的畫面,變成多圓多變化的構圖。
最後,我願意再將我的理想在此敍述一遍。我堅信一個世界大一統文化必將來臨,而此一大一統的文化必是東西兩大文化的交流所產生的,絕不可能是任何一種文化單獨的一技獨秀。將來領導此一運動的,必定是受過東西兩大文化傳統薰陶過的人。這點,中國畫家要比西洋畫家的條件强得多,我希望中國的靑年畫家們,認淸這一點,朝着此一方向努力,我們將會成為世界大一統繪畫運動的領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