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
自有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德充符第五──南华经

五十年五月,「五月画展」的中坚作家,刘国松、郭东荣、顾福生、庄喆、胡奇中、冯钟睿、韩湘宁又一度联合评选各人的创作,公开展出;供人赏鉴。

这七位作家中,韩湘宁是一般观众陌生的,是最近离了师范大学,卒业后卓然自见,参加了这个切磋互励的同志集团的。可是,在本年国立历史博物馆受托征选青年作品参加巴西国际现代画展的评选会里,韩湘宁的创作,引起一致的惊叹。

顾福生,刚刚在四月里,假台北市新闻大楼;举行了个人创作公展。八十二幅作品,教观众一新感应:原来这惯使幽哑色泽,表现躯干不完;写出哀而不伤「生」之悲剧的青年,也能使明丽的色调(如「蓝夜‧白星」,「红色幻想曲」,「岁寒」,「冷鹃」等等)有爽利的笔触。画面上的物象,是人们惯见的。标题和内容,是人们一目了然,容易领会的。同时,在台湾自有油画公展以来,福生的画,也许是最得观众了解欣赏的了。否则,怎么几乎七十幅以上的创作,都教人争为己有呢?

可是,使人不能无碍的事,是:福生为什么又画了「残剩的」,「索」,「灰白与理想」那一类,又不好看,又令人索解不得的画呢?

同样地,人们前三年以来,看过刘国松、冯钟睿、庄喆、胡奇中应征,由国立历史博物馆选送巴西参加国际现代画展的创作,那些有金石气质的,诗意的,优美线条旋转的画,怎么如今不见了?

今年「五月画展」里:顾福生的「闭」,是四月个展里,无人过问的。庄喆的「自剖」,远不如苍凉伟岸的「古舟」令人兴感了。为什么他不画晨曦和渔村夜寂那一类牵人情思的画呢?韩湘宁的「事件」,教人从哪儿去探索故事或是标题的暗示呢?刘国松的「如歌如哭泉声」不是很像范宽的「临流独坐图」的稿本吗?为什么他不能用笔勾勒皴染,却让色彩像屋漏雨痕似的,布置这种画面,是彩油自流自动的偶然现象呢?还是刘─创作人─有意识的创造呢?冯钟睿的「弦之扩张之一」弦在哪里?周围的色泽,要人感觉一种什么气氛呢?郭东荣的「作品」是不是帕洛克无定象画的再现呢?胡奇中的「绘画」61-6不是更和人迷网,莫名作家的意志所在吗?……

这无尽无穷的「?」,是观众看了「新」画,由其是有诚心善意为求「了解」画家作品的人,难免的印象和现实情况。

不能索解,连写稿的我也在内。惠子说:「子非鱼!安之鱼之乐?」漆园回答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吾得之濠之上也。」这和国王的新衣那一段故事是相似的。我每每为青年才士做舌人,只是虔心将个人的「感应」说一点点儿。我的感应对不对很难肯定。这种评介,承人许为「印象」派的批评文字。可是:托意于言,言难尽意!除了藉文字语言,我别无表达个人感应的利器!几年前,我和吉眉先生诉苦:王右丞的「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这两句诗,是我辈游太空的请帖。「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是多么神妙的境界?强作解人,则吾岂敢?因此:每每属文,但求无愧本心;读者倘能在阅读的过程里,有一些和看「新」画类似的困惑,而不摒置于不屑一顾,这画框里究竟并非空无所有──也许这就是一件「作品」。

二十纪的艺术家们,由巴拉赫,奴尔德,柯令司……这些人创导了「表现主义」以来;在画,在雕刻,这些造形艺术创作,写自心,写他心,写物性,写人情……都不是「常象」「定象」所可范围。以往他人所用的「利器」──这里是连「技巧」和「工具」一齐说的──,是一位有志创作的艺术家立意摒弃而避免的。

庄喆、刘国松、胡奇中、韩湘宁这几位和「五月画会」的同道,都是「惟陈言之务去」韩退之的知己。

他们都相信:画就是画。

画,是自然成世界的。是自足的。是完整的。是真。是画。(不用惊叹符号,真的就是真。画就是画,这种认定是和太阳就是太阳一般容易令人领会的事。)

因此,一切的倚傍,例如文学的气息,金石雕刻的影响,乃至于别人惯用的「已经」使用的利器,他们都努力避免蹈袭!他们追求的「纯」,他们追求的「新」他们追求的「真」……。我能尽舌人之职责,如此而已。

「虽不能至,心向望焉」!这是「五月画会」七位、九位、十位,以至于他们未来扩建更大的同道结合的人同此旨。因此,他们是「不惜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宣战」。求进求真日日新,任何一个有志有为的创造家,也都是梁任公的知己。

美国的艺评家(长年寄居意大利,也在义国物化的)贝润荪(Bernard BERENSON:Aesthetics and History) 所论的「新」(Novelty, Otherness, chapter III─Definitions and Charifications)和「异」以及「个性」(Problem of Personality─Chapter IV─History) 是值得我们一读的。

画家观照所得:发慈悲心,现众生象;光怪陆离,不同寻常。正因为「寻常」不能尽其象,不能尽其意。

我辈能感应,便生了第三眼,悟第一义。

画家是不是已经尽其所能,那非常象的表现是否有成,是创造者的努之成败。观众所得不同,好恶各异,也是必有的事实情况。

英国的艺评家李得(Herbert READ: The Philosophy of Modern Art)在论美国时流「抽象表现」派的结论里说:而今这画风已经不限于美国、法国,哪儿都风靡了。今后,论画很难以「国别」作概说。没有什么美国的或是法国的特征。画是宇宙沆瀣同流的,是同声相应的。可是能够令人不感觉过分雷同,举世一律的忧虑是不必的。因为:每一位创作家有特异的个性。这特异的个性是艺术世界的日就月将,千姿万态。这不是文明演进的可喜现象么?愿艺术世界的创作,争功造化,引我辈神游物外,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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