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陈师道的后山谈丛论画里有这样的一段话:「阎立本观张僧繇江凌画壁曰:『虚得名尔。』再往曰:『犹近代名手也。』三往于是寝食其下,数日而后去。夫阎以画名一代,其于张,高下间耳,而不足以知之。世之人强其不能而论能者之得失,不亦疏乎?」这不但说明了「欣赏」之不易,并且也道出了自古即有些人偏爱评论自以为懂而实际不了解的事物。当史特拉文斯基(Strawinky)的「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于一九一三年五月由法国第一流指挥家Pierre Monteux 任指挥在巴黎作首次演奏时,大作曲家圣桑(Saint Saens)仅听了由大管奏出之高音色旋律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音乐厅。但是到现代时报词论却说:「史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之于二十世纪,实在相当于贝多芬的『合唱交响乐』之于十九世纪。」这些都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一件有价值的艺术「创作」,并非立刻即被人了解而接受的,甚至家喻户晓领导野兽主义运动的马蒂斯(H. Matisse),以他那股干劲与对艺术上的贡献,见了布拉克(G. Braque) 初期立体风的画时,也不免本能地说上两句风凉话呢。当时的他那里想到立体主义的发展对后世的影响,远较野兽派为大呢?所以沈颢早在明时就说过:「专摹一家不可与论画;专好一家不可与论鉴画。」(画尘遇鉴篇)因为那些人都已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岂不知欣赏一件艺术品不应一途而取。

 

欧阳子曾曰:「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简远之心难形。」具象的绘画有悠久的历史,人们看具象画已经成了习惯,因此很自然地将所接触的画面纳入几个已定而有限的范畴之内,一但遇到一种无法安插的创作,就会迁怒于人,顿觉义愤填膺。一般人总觉得像自己以前曾经看过的那样,才叫做「画」;一定要如自己脑中所想的那样,才算是「音乐」。无怪乎法国伯爵夫人Pourtales在第一次听「春之祭」时,要气愤地站起来大叫:「六十年来,这是第一次居然有人这么斗胆愚弄我。」了。关于这一问题,苏东坡早就予以明确的驳斥:「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虽然如此,但评论家们也往往逃不出传统的束缚,见了一种新的作品产生时,总因寻不出「类」来收纳它,而拿「原理」「原则」去排斥它,骂它不合理论,后来这种新风格逐渐占势力了,评论家就只好别立一新类容纳它,以它为根据,再抽绎「新规律」来衡量后来的作品。殊不知「日新其德」是为人立身的箴言,反传统因袭是艺术创造的动力,艺术家反对任何陈腐的意念与表现,反对任何已成的规律与教条,更不愿拾人之余唾,画就一些立即被了解而又立即被遗忘的东西。因此许多被肯定了的「原理」与「规律」均由抽象艺术之产生而动摇,甚至被推翻,这也就是抽象绘画之所以被排斥敌视的重要原因之一。

 

绘画如要大众了解,就必须描写大众所常见的或熟悉的事物;欲赢取多数人的共鸣,就必须诉说多数人的经验与其所欲说的。但现代艺术的精神却在追求心灵的自由,个性的发展,情思的表现,虽然人类有其共同性,但没人敢断言在这世界上有两个性完全相同的人!艺术家之发展个性,即在强调「我」之为「我」所以异于「他」者,也就是苦瓜和尚画语录变化章第三中所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每人的个性又多受其环境经验的促成,世界上没有两个人能处于同一境地而有完全相同的经验者,所以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人(甚至母女兄弟),何况是艺术品呢?艺术愈达到表现艺术家的个人,就愈远离人类的通性,也就意境愈高,愈难被一般人所了解。相反的,如果艺术家在创作时就考虑怎样使观众了解,以媚俗眼讨好观众的话,那么他的自由已被剥夺,个性已受到损害,不忠于自己,违背了现代艺术的精神,其作品就不属于这个时代,不成其为现代艺术了。也许有人会说画是要大家看的,不是封存在象牙塔里的,不错,画家也希望能获得知音,那只是画成之后的事,但在创作的当时,他只知道如何表现他所要表现的,如何诉说他所要说的,他为自己的理想而画,任何一个真正的画家都不可能为别人去画。若以通俗的题材去打动观者的心,祉是投机取巧,不是艺术家的创作。

 

人的生活不同,经验不同,思想不同,好恶不同,欣赏能力也不同。艺术品是件绝对孤立绝缘的东西,欣赏者的鉴赏力决定于他个人的修养。说得再明白一点,那就是你内再有多深的修养,就能领会多少,吸收多少,一点都不能勉强的。故沈颢画尘说:「世人遇世人画则赏,解人遇解人画则赏,习相近也。」又说:「昔人云:『看画以林泉之心临之则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卑,问鼎不可与赏心者同年语也。』予故曰:『画逢青眼神偏王,论到黄金气不灵。』」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连小学生都能认识的字,通过了陶渊明的心灵把它结构起来,所造成的那种高超的意境,不要说小学生不懂,就是现在大学生能有几个能体会出其「美」来的?老师讲解吗?就文字表面来解释,实无多大意思,充其量只能告诉你,其「美」就在陶渊明的那种忘我的境界(自然地流露)。任何一件艺术品的语言文字的说明,都如同指示你看月亮的手指,它只能告诉你月亮的方向,假如你不知顺着指示的方向去看月亮而一味地盯着手指,你怎能知道月亮究竟是个甚么样儿呢?手指不是月亮,语言文字的说明不是艺术的本身,手指与月亮之间始终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手指永远也不可能碰着月亮的。

 

欣赏现代艺术应该超越时间空间与一切的形象,如欣赏书法一样不要在画面上去求知求解,当你看到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或素靖的「月仪」帖时,是先欣赏其用笔与飞舞的线条呢?还是先认识清楚字,看其中写的甚么意义呢?如果你是先认字的,那你就是不懂书法的人。虞世南笔论中曰:「书道之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必资心悟,不可以目取也。」这也正说明了欣赏抽象画应有的态度。除了用眼睛静观之外,并需用你的心灵去体会。如果你仅看到抽象画的画面,而不知用心灵去体会其内在精神,这画面对你仍然是死的,不是一件艺术品,因此你就不由自主地否定了它,说它不是画。石涛曾说:「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定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画语录絪缊章第七)只要画中含有作者的精神生活,是创造的,决不会因为你说它不是画而就失掉其价值,它仍然是件艺术品。因此唯心派哲学家休谟(Hume)说:「美并非事物本身的属性,它只存在观赏者里的心里。」(见文艺心理学)每个观众所能领略到的境界,都是他自己在欣赏时所创造的境界,是他个人性格与经验的反照,所以你现在再看「蝴蝶梦」或「欲望街车」时,所能领略与感受到的,就与几年前截然不同。欣赏一幅画就是再创造一幅画,因为创造永远不会是复演的,所以每次所创造出来的都是一件新的作品。

 

能够明了艺术的本质在创造,现代绘画的精神在表现「自我」,舍弃旧有的求知求解的审美观念,再去欣赏抽象画就比较容易得多了。进一步去欣赏其结构的明暗强弱的变化;线条的转折气脉的流通;色彩调和与对比的异趣,以及美不美?假如还有人说着不懂的话,我除了告诉你多看外,已不能为力了,因为我的手指已指向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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