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来, 我常被友人问起一句话:
「最近很少看见你写画评了?」
我总是反问一句:「像中山堂展出的那些吗?那些是商品,哪里是画呢?」

 

2
在目前的艺术界中,大家都痛惜没有真正的批评家,而且也都希望自己能获得眞正的批评。殊不知,一切批评的对象,皆基于眞正的艺术作品,如果没有眞的艺术品产生时,那么,我们批评甚么呢?因此,与其说中国近代没有真正的批评家,倒不如说没有创造出足够分量的艺术品。所有的都是抄啊抄啊!不是抄过去中国的,就是抄西洋的,艺术哪里是由抄中可以得到的。我无意一竹篙打尽一船人,只是提醒从事艺术工作的朋友们,一起来澈底地反省一下,我们过去作些甚么?为甚么那样作?今后应该作甚么?是自我检讨的时候了。

 

以往,我写批评,只有一个想法,也是一种期望,企图使假的画消失,坏的画慢慢变好。结果呢?假的画仍然存在,坏的画还继续地坏下去,凭空多添了许多仇人。原因很简单,画家根本不需要眞正的批评,自始至终就无意谈艺术,谈创造,只希望肉麻的吹捧。这是我停笔写批评一类文字的原因之一。其次,作为一个批评者,很难摆脱环境的影响,自由地诉说自己的感觉,因为大多数艺术界的人都是朋友,多少有些感情作用,或者就是利害关系,一有感情作用与利害关系存在时,品评的主观独立性卽或多或少受到损害。我曾作过极大的努力去避免环境的干扰,可是保守的人仍觉得我太过偏激,对于新的绘画过份维护;靑年朋友却认为我应该捧他,因为他们自认为是新的。孰不知在我认为,模仿西洋新的与抄袭中国旧的,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分,其抄袭模仿则一,都谈不上创作的。因此,日子久了,所有艺坛的画友几乎全被我得罪光了,其结果与我最初的企望背道而驰,与人与我皆无裨益。所以,在两三年前,当远在香港的吕寿琨先生见了我的那篇「绘画的晤谈」时,早已写过一封很长的信给我,在末尾这样写道:

 

「最后,让我像神仙问卜般为你预测休咎:你将被现实的染缸和最亲爱的艺术挚友的『感情』,把你拖入进退维谷的苦恼中,届时,你也许会相信,艺术,真系如此冷酷无情和孤独的,尤其是孤独。当你的亲友在艺术上犯了同样的错误时,你怎样批评呢?凡事预则立;诚者成也。恕我荒唐为你『批命』。」
不幸得很,后来一位「最亲爱的艺术挚友」的画展「在艺术上犯了同样的错误时」,真的,「感情」已把我「拖入进退维谷的苦恼中」,最后我只能作到「不写」,可是这「不写」也一样地得罪了他。因此以后,这挚友却到处以骂我为快,唉!真正的批评谈何容易啊!

 

停写批的第三个原因是:虽然一个真正的画家不能没有自己的思想体系,不能没有自己的理论根据,可是我并不想兼有批评家的头衔。旣然画评对彼此都没有帮助,又占去了自己太多的作画时间,这是何苦来哉?于是转而写自己的画论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

3

其实,如果怕得罪人,只有不作事;要想作事,必定得罪人。尤其是个人主义的艺术,它有着强烈的排他性。因此,我写自己的画论仍然要遭受到许多画家的不满的。我常常说:我的创建「中国现代画」的理想与主张,是一把指向这目标的剑,「中国的」与「现代的」就是这剑的两面利刃,它会刺伤「西化派」,同时也刺伤「国粹派」。传统的「皴」早已变成了僵硬的「地龙干」(注),固有的形式(如山水、人物丶翎毛花卉等)早已变了封闭的枯井,毫无生命之可言。因此,我一定要送它进殡仪馆(而不是博物馆)。一味跟随西洋现代的风格形式,亦失去自己,我们旣非古时之中国人,亦非现代的西洋人,我们旣非生活在宋元的社会,亦非生活在欧美的环境,我们抄袭中国古画是作伪,画西洋现代画又何尝不是?模仿西洋新的并不能代替模仿中国旧的,作为一个中国的现代画家,如果要想谈创造,就必须创造一种古今中外所没有的,而又是属于中国所独有的新的绘画。

 

谈到创建一种新的中国绘画形式,大多数头脑淸醒的画家都知道,他必须首先感受到外来的刺激,继而吸收外来的营养。上一代如刘海粟者辈的法国留学生,就以为写实的精神是中国画中所缺少的,所以就将西洋的「透视」搬进国画里来,岂不知中国绘画的放弃写实正是中国画的进步,而在他搬进「透视」入中国画的当时,也正是西洋绘画受到中国艺术的影响而舍弃「透视」与「写实」的时候。直到目前为止,台湾还有不少老辈画家仍拿着西洋丢弃的鸡毛当令箭呢。可是我们年靑的一代呢?尤其在国外的,就将油画中掺进些什么甲骨啦!钟鼎啦!什么古代陶铜器的花纹彩色啦!以为这样卽可化腐朽为神奇,获得民族精神。这些都是很浮浅的想法。但是,已经是肯用脑筋而非常难得的了。

 

目前,台湾虽然还有以上追宋元为鹄的而中了赵孟俯董其昌者流的毒而不自知的老顽固,同时也有以追随西洋时髦为能事的靑年学子。前者,对古人心悦诚服,认为古人的形式已经完满无缺,古人的成就已登峰造极,后人跟一辈子也不见得跟得上,哪里还敢谈超过呢?如果后人稍有改古人的法则卽被视为大逆不道,民族的罪人。后者呢?却对西洋盲目的崇拜,动不动就以「存在主义」者自居,要过波希米亚式的放浪生活,做愤怒靑年状,以西洋新兴画派的印刷品作为新思想的源泉,一味要将中国傅统艺术连根铲除。这两种人都是艺坛的病态,创作的致命伤。尤其后者,他们只知道跟随西洋的潮流「新」,却不知道眞正的「新」是由创造中才能产生,跟随模仿别人的新,到了他那里时已经是旧的了。

 

我这样说,已经把国粹派西化派,旧的新的,老的少的画家们都得罪光了吧!从此,骂我的人会更多。不过,假如眞的如此,我也是很高兴的,那更证明我已抓到了他们的疮疤,揭开了他们艺术的假面具。

 

今天,我之所以这样说,是经过十年来不地摸索,反省,自检后所得到的「自觉」,能够「自觉」,然后希望求「他觉」。可是,不能「自成」的人,永远不愿求「他成」正是中国传统的通病。中国艺术的创造精神就在这种不「自成」亦不许「他成」的「传统」下,已经丧失了几个世纪。现在已不能再自我陶醉,再互相攻讦下去了,所面临的是一个民族艺术的存亡关头,我们应该如何创造我们自己的现代绘画?使中国的传统艺术发扬光大?才是当前最重要的课题。

 

时常听到靑年画家们高喊:「我们是失落的一代!」不错,没有创作的艺术家都失落了自己,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画家,都受着以往或当代大师的催眠似的跟随着一个模糊的影子走,丝毫没有自己的意志。明代以后的中国画家,除极少数的两三位外,几乎全被董其昌赶尸般地朝向黄公望的坟墓,还谈甚么生命丶灵魂呢?

 

我自知并非一个先知先觉的人,但我了解一点,当我们寻找一件遗失的东西时,首先就该确定它遗失在甚么地方?否则如瞎猫碰死老鼠似的乱闯,其寻找到的机会是非常渺茫的。因此,当我们想找回失落了的自我时,也先要确定自己是失落在甚么地方?就拿我个人来说吧,眞正的我一定是属于中国的,因为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风俗习惯是中国的,所闻所见也是中国的,读的中国书,受的中国敎育,如果一个灵魂可以受后天的陶冶,要找寻眞我的话,到西洋去可以说是缘木求鱼,何况先天的我又流着中国人的血液?这是我特别标榜「中国的」的原因之一。

       

我所谓的「中国的」并非是指工具材料而言,而是在精神表现方面。一个现代画家可以选择最适合他的工具材料。但是,油画先天上是西洋的,使人易联想起西洋的传统,前些时一位研究西洋美术史的朋友由欧洲回来,曾谈到西洋对中国人画油画的看法,他说:

 

「西洋人看油画,不管你是哪一国人画的,他都是以油画传统的眼光来衡量它(尤其是欧洲),所以很多中国人画的油画让他们一看,这一笔也不对,那一笔也不对,就如同中国人看西洋人画中国画一样,使笔用墨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我们要特别注意,西洋人画中国画还多半是跟中国老师学,而中国人所画的油画却大部分是跟中国老师学的,从老师那里开始已经不对了,你想,学生还有不错的吗?聪明一点的学生,还会从印刷的复制品上去学点构图与色彩,至于『笔触』,复制品上是看不淸楚的,可是印刷品的色彩是没有一张与原作相同的。老实说,中国画家画油画永远无法与西洋人比,根本没有出路,赵无极有今天的地位,是因为他正赶上时候。因为全世界艺术品的交易,全操豵在犹太人的手里,大的画商都是犹太人,二次世界大战时,欧洲的犹太人,不是被希特勒关进集中营,就是逃到了美洲去了。等大战结束后,犹太人的画廊还没有完全复原以前,赵无极赶去了。同时自费找第一流的画廊开展览,于是法兰西画廊的主人脑筋一动,在他得画廊中有一个东方人为基本画家也不错就订下了合同。在六十年代的初期,他一度差点倒下去,由于他的聪明与不断的努力,才渡过那次风险而有今天的成就,如果今天再有一位比赵无极更有天才的中国画家去,他们也不会再去花五年的时间与大把的金钱去培植他了。因为,在西洋画坛上多添一个二三流的油画家与少一个在他们看来是没有多大分别的。」

 

我们听了他这段话将作何感想?我总以为,今日的靑年画家都有雄心去征服世界,征服国际艺坛,但是,我们拿甚么去与他们对抗呢?我想,只有拿我们的所长,也是我们的王牌──有着深厚传统与丰富经验的「水墨画」了。因为这才是西洋画家无法与我们相比的,在行笔运墨之间,其学问之大,涵养之深,西洋画家是无法入其堂奥的。

 

由于东西文化背景与哲学思想的差异,再加上工具材料的不同与地理因素的关系,而形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画系。这不同的两个画系就如两条水系一様,将来会同归于世界大一统文化的浩瀚大海中。目前西洋画系呈现了浩浩荡荡地浪潮向前奔流,可是东方画系呢?显示得非常微弱而犹如一潭死水,常此下去,眞有变成一条内陆河的危险。我并非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我们应该为使将来的大一统文化更丰富丶更完满、更光辉灿烂,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来,而这种贡献确是我们事半功倍而又是西洋人不易做到的。在我们的前面只有一途,那就是将东方画系向前推展,并将其发扬光大。这就是当前中国靑年画家的责任,也是唯一的出路。因为国际艺坛对我们所希望的,是创造我们目己的路子,并不希望在他们的旗帜下做一名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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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集子,就是我走自己的路,创建中国现代画的路,发扬东方画系的路的一条不规则的轨迹。因为,这条路也是我在西洋现代绘画思潮不断凶猛地冲击之下所探索出来的。自始,我卽愿中国新艺术做一名尖兵,将探索出来的结果向关心的国人报告,作为大家下定决策的资料。可是,我早就知道,这工作是吃力不讨好的。
 
注:我住在广东时,见乡下老百姓在地上晒了很多细长呈黑色的东西,他们称其 为「地龙干」,相问之下,才知就是蚯蚓。据说是晒来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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