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日下午三时,国立台湾艺术馆的大厅上,有一位由美国来的友人准备演讲,台下坐的听众不能算是不多,空气非常闷热,电风扇的声音呼呼地响,听众们都抱着一种求新知的心情静候着。由王绍淸馆长介绍了这位国际友人之后,亨利‧海却先生开始了他的演讲,题目是「美国绘画又回到具象」(The Return of the Object to America Painting.而海报上误译为:美国绘画目标之转变)由余光中先生担任翻译,可谓是再理想也不过的了。

 

在还没有听到海却先生的演讲之前,就先看到了招贴海报,上面印的宣传文字是:「演讲人:美国国立艺术馆馆长,著名现代绘画收藏家亨利海却先生」,当我们打电话到美国新闻处去问时,他们的答复根本不知其人,并且査了所有美国博物馆馆长的名单,却无此人,最后才发现,他只不过是华盛顿Corcoron Gallery of Art的一位行政助理,在学校时是学的博物馆管理。此次到中国来,完全是私人旅行性质,在没到台湾之前,先寄了七十美金给我国立台湾艺术馆,希望为他安排一个演讲,他自称美国国立艺术馆馆长,完全是自我宣传,以招揽听众。我们虽知如此,但总想由他的口里,听到一些美国艺术界最新的动态,他虽不是馆长,总会因工作的关系,对艺术定有所认识,何况还可看到一些美国现代绘画的幻片呢?

 

可是,海却先生三十五分钟的讲演太不精彩,由美国的早期绘画完全模仿欧洲谈起,那一年怎样那一年又怎样,简直是在报吿流水账,所放映的幻灯片也不新鲜,讲词实在不値一提。万想不到,在演讲的第二天,居然台北各大报纸都以很大的篇幅刊出了其通讯社的新闻稿,大事渲染,但读过内容之后,发现与海却先生的讲词有些不符,同时也报导的很不淸楚。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那个讲题的关系。可是许多未去听讲的读者,都受了这错误报导的影响,认为抽象画已经没落,世界艺术的趋势又回到「具象」,更有些保守的具象画家,心中暗自得意,以为他那「以不变应万变」的观念是百无一失,还有那些咒骂抽象画而说不出理由的人,这下子可得到一个洋人替他出气了。抽象画在西洋已经走下坡了,在中国还搞甚么呢?这种「艺术殖民地」(借用余光中语)的思想一直影响了很多思想未成熟或没有思想的人。先不说为了「民族的自尊心」,不管那洋人说的对不对,但起码,我们总应该将海却演讲的内容先弄个淸楚,不该道听途说受了外行人错误报导的害。

 

在此,我不愿将海却先生的讲词复颂一遍,也没有那个必要,因为实在不值得。唯一需要说明的,就是他所用的「具象」(object)这个名词,到底是指的些甚么?根据当时海却先生的解释以及他所放映的幻灯片的说明,他所说的「具象」,卽是在画面上有「可以辨认的形象」之意,而这形象「又与日常生活有关」。在他放咉的幻灯片中是拿琼斯(Jasper Johns)的「国旗」 (见图一)与丹尼(Jim Dine)的「老虎钳」 (见图二)作为例子的,换句话说,他所谓的「具象」就是指的「普普艺术」 (Pop Art),与一般人心目中那种抽象绘画相对的傅统观念中的「具象画」,根本是两码事,那就是说,海却所说的「美国绘画又回到具象」是回到「普普」,而不是回到那些所谓「新古典」、「新写实」或「新具象」。因此,那些「以不变应万变」的抱残守缺者,不必得意,艺术与世上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是生生不息的,艺术永远存在「变」之中,没有变,艺术就失去了生命,就成了僵尸。

 

现在,让我们再进一步来谈谈「普普艺术」又是怎么一回事?简单地说,普普艺术就是一种通俗艺术,大众艺术,人人看得懂的艺术。普普艺术的兴起,可以说是对抽象艺术的反抗,也可以说是对观众的一种讽刺。当纽约画派的抽象表现主义征服了国际画坛之后,美国的评论界又大力提倡「动作绘画」,主张「魄力」,轻视「基础」与「技巧」,再加上纽约的猩猩画展轰动一时,伪抽象画得了奖的事,大家拿着当笑柄似的传了开去。以前观众们都跟着批评家们走,至此,他们对艺术评论已失去信心。一般观众开始对抽象画怀疑了,收藏家也生怕买到了伪抽象画,于是,这些对现代艺术缺乏修养的一般观众。觉得抽象画太高深了,太不容易懂了,他们需要一种通俗的艺术,一看就懂的艺术,美国的普普艺术就在这种要求下应运而生的,似去年纽约古金汉博物馆特别辟出一角展览普普艺术作品等,达到了最高潮。

 

普普艺术到底又是个甚么样子呢?国内关于这方面的报导已经不少,不再一一详述,我想还是在海却先生所放过的幻灯中,找寻例子来作为说明,比较好。

 

琼斯除了那种在一张画布上画各种大小不同,颜色不同的美国国旗外,也在画布上画或多或少的阿拉伯,放映的幻灯中就有一幅,在整张画布上画了个「1」字,标题就叫做「1」。这个「1」字,就是海却所谓的「可以辨认的形象」,也是他所说的「美国绘画又回到具象」的「具象」。

 

丹尼除了那幅「老虎钳」之外,还有两幅,一幅是在一块黄色的画布前面,用黄色的绳子吊着一个黄色的油壶,标题叫做「黄色的油壶」;另一幅是在一块红色的画布前面,用红色的绳子吊着一把红色的小刀,标题也叫做「红色的小刀」。这个「黄色的油壶」与「红色的小刀」,就是海却所谓的「可以辨认的形象」,也是他所谓的「美国绘画又回到具象」的「具象」。

 

席德进在去年报导「普普」在古金汉的展览时曾这样说:「人们听说在美国抽象画已不当道,而回到写实了,好不快哉!但是请看看美国画家现在是怎样的『写实』罢!根本就不写(画)了,把实物放置在画上了事,你又作何感想呢?这都是所谓『看得懂』的东西。」反对抽象画的朋友,你赞成这样的「具象」吗?你赞成这样的「写实」吗?不要说你我不敢恭维,就是连那位讲「美国绘画又回到具象」的海却先生,他也说这种趋向并非是一种好现象,因此,他将普普艺术叫做「新达达主义」,并进一步解释说:「普普只是对艺术进行一种破坏工作,就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瑞士兴起的达达主义一样,经过一番疯狂之后,终归乌有。」最后,他认为,只有以雕刻与绘画结合而成的集锦(collage) ,才是当前绘画最好的出路。所以,他介绍了许多罗森白(R. Raushenberg)这一类的作品,大部分是在画面上钉木板或木条的作品,他并且一再强调,美国艺坛一致认为罗森白是年轻一代艺术家中最有前途的一位,可是他的作品又都属于「抽象」的,不知海却先生是否也把那些作品看作属于他所谓的「具象」?因为罗森白画面上所钉的,都是「可以辨认的」木板木条的「形象」。随后,在放幻灯时,海却先生却感叹地说:「要想给现代艺术下一个肯定的趋势,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至此,他已否定了他自己的演讲,也否定了他的讲题,这句话才是他真正的结论。

 

当然,听了海却先生的演讲之后,只要稍具艺术常识的人,应该已经了解他所谓的「具象」是何所指了,当时韩湘宁还生恐一般人没有听明白,而仍将此「具象」一词与传统的「具象画」混为一谈,所以特别提醒海却,要他以后再用此一名词的时候要特别留心。他也承认这一名词不太适合,但又找不出更好的,所以还特别声明,他所说的「具象」与传统的意义完全不同。谁知等到某通讯社记者发出稿子时,又完全混为一谈了呢?

 

最后,我还想报导一条普普艺术展览的消息:

前些时,在加利福尼亚的一次展览会中,四十岁的罗伊‧李契登斯汀(Roy Lichtenstein)展出了一幅高达六尺的「塞尙夫人肖像」,标价二千美元,引起了美国司法当局的注意。原来,他的这张画是偷的加利福尼亚大学艺术敎授艾尔‧罗闉(Erle Loran) ,在二十年前所出的一本书──「塞尚作品的构图」中所附的一幅图解。同时,在纽约的展览会中,普普艺术家互哈尔(Warhol),展出了一个包装盒,结果又是剽窃别人的,于是原来的设计者吿到法院,说互哈尔照他的设计一丝不改地做了一个大的,但价钱却比他的高几百倍。像这样盗名欺世的勾当,你又作何感想呢?我说普普艺术是对抽象绘画的反抗或是对观众的讽刺,都是把他们想得太高了,谁又敢否认,他们之间没有丝毫随和低级观众,偷机取巧,欺世盗名的念头?试问,要靠这种东西来代替抽象画,怎么可能?余光中先生把它比做「国王的新衣」,世上居然有那样多自作聪明的笨瓜,会让他们骗去那么多的钱,或牵着思想的鼻子,冤哉!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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