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藝術品在美展覽已近尾聲。新大陸的觀眾在嘆賞三千年來古中國藝術上的成就時,也許會發生一個疑問:「不曉得這些偉大的傳統有沒有子孫來繼承?不曉得這個民族現代藝術的情形如何?」

 

真的,我們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自有所謂西畫以來,中國的青年畫家們一直亦步亦趨於西歐畫壇之後,喝塞納河的河水,呼吸巴黎的車塵,其中有些畫家,迄今還掉在塞尚的顏料罐裡,爬不出來。另一半的畫家呢,所謂國畫家們,絕大多數只是在直接模擬古典藝術,迄今仍有人形而下地徘徊在蜀山道上或瀟湘館裡。事實上,兩者都不足與語繼承中國偉大的傳統。「徒讀父書」與「不讀父書」都不是佳子弟應有的表現。可喜的是,青年畫家們在異國流浪得太久,現在已經開始有點懷鄉了。他們住厭了香熱里熱和蒙馬特,也住厭了普洛汪斯和包浩斯。他們開始嘗試以受過現代藝術洗禮的新的敏感和技巧來探索生活於二十世紀的中國靈魂。在他們的筆下,西方和東方日趨接近。當然現在去融貫無間的境界尚有一段距離,可是方向既已確定,成功的希望已經增加。抽象是最時髦的,也是最古典的;如何使時髦的脫卻稚氣,且使古典的免於腐氣,如何使兩者化而為一,就是我們這些有才也有志的少壯派畫家的任務了。這次「現代繪畫赴美展覽」的舉辦,便是要讓剛看過中國古藝術品的人們,看看現在仍呼吸中國空氣踐踏中國的泥土的一代,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次展出的作品,絕大多數屬於「五月畫會」,計有廖繼春、楊英風、胡奇中、馮鍾睿、劉國松、莊喆、王無邪、吳璞輝、謝理發、韓湘寧、彭萬墀等十一人的近作約四十幅。我於五月二十日夜間去歷史博物館看了兩小時。大致上說來,「五月畫會」的水準比去年提高了,作風也頗有變化。那天夜裡,我走出歷史博物館,滿月當空,圓得令人想戀愛,亮得沒有一顆雀斑。我的印象是:「這是一個樸素的五月」。

 

我說「樸素」,是因為,除了少數例外(例如廖繼春先生),這次展出的作品都是純抽象的,而且是單色的(monochromatic),而且是以灰黑為主調的單色。在近代畫的色彩發展史上,從康斯泰堡,戴拉克魯瓦,巴比松派一直到印象派,可以說都是朝對照鮮麗的複色(polychromatic)的方向走的。梵谷,塞拉在這方面已經走到極端,到了野獸主義,簡直把顏料匣打翻了。這其間,恐怕只有塞尚比較傾向樸素的單色。及立體派出現,野獸派的複色始為單色所代替,然而立體派繁複交疊的幾何形又妨礙了單色的統一。其後乃出現德洛內(Delaunay)的奧菲厄斯主義和意大利的未來主義,以如虹的光譜來補立體單調的缺憾。甚至在抽象的早期,康定斯基,克利,米羅,馬林等,仍是目迷五色,繽繽紛紛的。一直到深受東方影響的哈同,克萊因,及(某一面的)帕洛克等出現,樸素的單色乃成為抽象的最純粹的表現。這次五月畫展之頗饒東方趣味,與普通的使用(尤其是黑色的)單色有關。

 

不過,回到東方固然很好,忘掉這是現代卻不行。東方是靜的,可是出現在現代畫中的東方應該是凝練,堅定,充實的靜,不是鬆散、游移、空洞的靜。這種靜,應該是力的平衡,而不是力的鬆懈,應該是富於動底潛力的靜,而不是動的終止。東方應是積極的,不是消極的。抽象的東方是高度的東方,也是最難把握的。以下試分別敘述我個人對畫家們看法。

 

(一)廖繼春:以一個前輩畫家而從事現代的探索的廖先生,是值得少壯派敬禮,保守派反省的。展出諸作,均屬半抽象風格,色彩對照強烈,畫面洋溢活力,近於未來主義中的塞維里尼(Gino Severini)。一幅靜物,是較樸素的蓬納(Pierre Bonnard)。大致的印象是,明豔有餘,沈著不夠,止於視覺,未入靈界。廖先生受巴黎派的影響深了一點。聽說他尚有純抽象作品,惜乎未加展出。

 

(二)楊英風:展出六幅抽象畫。其中「有鳳來儀」和「逆流而上」兩幅,以交叉的粗線條表現,頗大膽,但前者還不夠堂皇富麗,後者也不夠有力,兩者都是粉底太濃,有礙樸素,水墨太淡也太浮,日味太重。其他四幅的風格比較一致,大抵傾向於工整而細密的表現。楊先生是自由中國的大雕塑家,在平面的藝術上,亦以版畫特別見長。他的副產品總不如正產品。楊先生以為然否?

 

(三)胡奇中:風格素來統一的胡先生,這次在構圖上已呈現變化,但仍保持昔日之嫵媚。除「六二○七」號外,其他各幅在前後景的區分上較以往活潑不拘,橙黃取代了嫩紫。黑線條加粗了,但其效果仍是嫵媚的。「六二○四」與「六二○六」有點重複。希望胡先生繼續變下去。

 

(四)馮鍾睿:他的構圖和去年五月畫展時仍大同小異,可是表現已趨成熟。在這種類型中,他已經把去年要說的話說出來了。去年我在畫評中說馮先生「頗具東方式的含蓄,而無東方式的凝練」,可是今年我覺得他已經克服了後者,厚重了起來。由其是「壬寅○六」那一幅,淡藍的背景上壓著大塊的蒼青色,且以黑線強調輪廓,堅實而有氣魄,望之凝重如山獄。「壬寅○七」以灰綠色為背景,而鎮之以大塊的鈍棕黃色,亦甚厚重。「壬寅○八」以暗腥紅為基調,但稍嫌浮動。其他兩幅,均分左右兩塊低沉的色調,較富靜態。大致上說來,馮先生的前景有一種龐大感,壓得退守一隅的背景透不過氣來。

 

(五)劉國松  這位畫家的畫又有了新的面貌。從初期的龍飛鳳舞,到晚近的淋漓直下,再到今日的風格,劉先生一直在求變,一直在求以西畫技巧表現國畫的精神。現在他連技巧也中國化起來了。異於去年「五月畫展」時以石膏打底所獲的浮雕感,今年的作品大半先以水墨作前景,再以類似版畫的手法蒙上淺青色的背景。有些更朦朧的效果則來自畫紙背面的烘托。這五幅作品都企圖不落形跡地表現抽象的古典精神,好讓欣賞者一看就認出它們是國畫山水的律動和氣韻,而不能指認何為亭臺,何為雲樹。最能取悅觀眾的恐怕是「故鄉,我聽到你的聲音」那一幅,有人說它像某幅中國古典畫,我恍然覺得它(尤其上半部)有點像艾爾格瑞科的「多勒多風景」(View of Toledo)。最成功的一幅還是「鳴虫的季節」,色暗而沉,灰得有重量,夠美。有兩幅的粉青色背景太嫩了一點。甚至「故鄉,我聽到你的聲音」中的水墨筆法,我也覺得柔弱了一點,節奏不夠爽朗,力量未能貫注,細線條似乎多餘。這個方向是有趣的,只等畫家把我們帶得更遠一點。劉先生是五月的大將,也是和我私交最密的一位,我必不可把他輕輕放過。

 

(六)莊喆:看到他的近作,我坐了下來。我對他說:「去年看你的畫,我覺得該站著看。」去年五月畫展中,莊先生的畫皆以直線矗立作縱的發展,它表現的是力,是欲突破束縛的爆炸。今年他變了。新婚後的他,生活在女性的長期陪伴中,乃展現了他嫵媚的一面。曾經是戲劇的,現在變成抒情的,曾經是縱立的,現在變成橫臥的,曾經式直線的,現在變成曲線的了。和劉國松先生一樣,他也開始「以不畫為畫」,留出供幻想飛馳的大片空白來。這種效果,在「茫」一圖中特別顯著,那豪爽的白底,有一種逼人注目的鮮麗,抒情極了。這種嫵媚比胡奇中先生所表現得要瀟洒一點。我覺得這次展出的六幅中,以「茫」,「雲影」,「荒」,「故園情」四幅較佳。黑線的輪廓,灰和黃的浸染,和慷慨的白,給人的感覺是樸素中帶爽朗的美。「茫」的右上角,有一塊斑剝侵蝕的地帶,非但不蒼老,反而很新鮮。「角逐中之黃昏與夜」,線條蕪雜,色調零亂,雖說主題就是如此,終覺是失敗之作。我頗覺自己目前在現代詩中的風格,近於莊先生。現代文學和藝術,據說都是要表現苦悶、矛盾、掙扎,甚至虛無。我不認為這有必然性,我想莊先生也有同感。看了這次五月畫會開明朗的東方風格,某些尚未能跳出超現實迷魂陣的現代詩人,似乎可以靜靜地反省一下了。

 

(七)王無邪:王先生一向在香港,現在紐約研究。他是詩人葉維廉的好朋友,最近更知莊喆先生通信。兩位畫家對現代畫的方向有過不同的看法,他們的信均發表於上一期的「文星」(見五五號本刊所刊載「由兩封信說起」一文)。王先生強調東方的傳統,反對表現主義(如盧奧)那種「痙攣式緊張」和衝動的表現,響往東方物我相忘的「自然流露」。莊先生則認為安詳與激動是古典與現代之分,非東方西方之異,他認為工具(如毛筆)只能影響技巧,不能決定實質,又強調自我在藝術上的重要性。簡言之,王主流露,莊主表現。事實上,去年的莊先生的確是「表現的」。無論如何,今年莊先生已由表現趨向流露,由掙扎趨向平衡了。可是他仍不像王先生那麼神秘,含蓄,收斂,甚至低沉。莊的東方感是抒情的,王的東方感卻是思考的。王先生以毛筆表現水墨趣味,樸素到儉省的單色背景上,作淡淡的線條的變化。兩幅山水於東方趣味外,尚有唐基(Yves Tanguy)的感覺。我認為,這些畫固然爐火欲青,自給自足,可是太潛默,太低沉了一點。成熟固為一切藝術家所追求,但是少年老成,終不相宜。

 

(八)吳璞輝與謝理發:請原諒我將他們合為一談。以前我不太熟悉他們的發展,目前展出的又僅僅寥寥數幅(吳二謝一),沒有參照,無法比較。大致上說來,謝厚重而吳輕盈。我不太明白謝先生的「尋」要表現些什麼,而用色也太沉悶。吳先生的「夏日的驟雨」近於王無邪先生,他的「薄暮」一圖甚饒國畫趣味,但我簡直不能決定究竟喜不喜歡這種畫法。

 

(九)韓湘寧:他的表現有點令我失望。這次展出的三幅中,僅「不空」一幅較有新意,其他兩幅仍是舊風格,也許「膜拜」上重下輕的構圖是以前罕見的吧。大致上這三幅仍以灰金黃色如碑的巨塊為前景,而襯之以低調的乳白。「不空」以這種低沉的灰白圍繞暗金黃的球形,而球形之中,復以右側迤邐而下的六星,左側的白條,和居中的黃紋變化之。值得注意的,上端覆以破魚網一條,紋路很沉著耐著。「不空」穩定博大,有宗教的境界。我們得原諒這位極有潛力的畫家一年來歉收:他接受軍訓,遠駐澎湖,創作不便。

 

(十)彭萬墀:這位少壯畫家的出現,正如去年韓湘寧先生的崛起一樣,是現代畫有力的支援。現仍在師大藝術系讀書的彭萬墀同學,在某些方面有點受韓湘寧的影響,然而富於潛力,即這次展出的五幅,已經表現出兼具秀逸和凝重的風格。「彌縫」和「超渡」兩幅展示出對技巧的大膽追求,結果甚為有趣。「彌縫」技巧最複雜,可以說集油畫,集錦,空間於一畫,公式化之,即

 

                                        oil+collage+hold
                                     or, Miro+Picasso+Arp

 

「超渡」右方的三個洞,空得極有詩意,加上暗紅與灰黑色的背景,甚具燭殘淚凝的荒涼感。左方的五枝金頭黑仗排列得很富神祕意味。全畫特具哀傷而清遠的神韻。「彌縫」技巧雖妙,但嫌太工,反不如「超渡」的集中。其他三幅,「屠」,「錮」「關」均濃厚龐大,用色沉雄,有重量,有魄力。「錮」以深黑,瓦灰,和土棕三色交疊成趣,中貼暗紅色的漢畫翻版,效果甚佳。

 

此外,同時展出的一些具象畫,亦甚堅強,可以用作「只會亂畫」的反證。綜觀全體作品,我的印象是,頗有進展,雖然有的快些,有的慢些。最值得其他現代主義者注意的是:大多數的畫家已有了東方的自覺,開始追求一些正面的價值和自然表現,而逐漸免於西方現代主義那種「痙孿式」的緊張和混亂。楊英風先生神往「我國華美淵博的文化」,馮鍾睿先生要「把自我表露得更為明晰」,劉國松先生尊重「東方豐富的傳統」,韓湘寧先生以為「藝術必需求得理性與感情之調和」,凡此皆說明現代畫家們已經比現代詩人們走前了一步,要尊重傳統,揚棄對於西方盲目的學習了。中西文化的論戰正在高潮,其範圍固然很廣闊,衝突固然劇烈,可是還不如現代詩和現代畫面臨的矛盾那麼具體而實際。藝術家恆走在文化界的最前端,早在數年前,他們觸角已經接觸到中西衝突的問題了,只是他們不落言詮地默默地在尋求解決之道。他們的革命是在六百字的稿紙和畫不上進行的。只是當楊傳廣一躍成名時,任何人都知道那一定是幾尺幾吋高的成就,而當一個莊喆或一個楊英風一箭射中了美底紅心時,那些只看見林黛的口紅而看不見這紅心的患色盲的小市民們,茫然罷了。

 

最後,我不可以忘記一提,即這次展出的作品並非代表全國,用「現代繪畫赴美展覽」的名義,不如直截了當用「五月會畫赴美展覽」的名義好。

五月廿一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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