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至十四日,五月畫會在臺北市新聞大樓舉行畫展,展出胡奇中,郭東榮、莊喆、馮鍾睿、劉國松、韓湘寧、顧福生等七人的作品三十六幅。

 

大體上說來,五月畫展的作品有兩大特點。第一、絕對抽象。第二、抽象的表現主義。所謂「抽象」,其趨勢在西洋已有很久的歷史。自塞尚以後,歐洲的畫家們走的大半是程度互異的「半抽象」的路子。最早舉起絕對抽象的大纛的是一九一○年的康定斯基和一九一七年的蒙德里安。前者的精神是動的,表現的、音樂的,富節奏感,所謂「軟性的抽象」。後者的基本精神是靜的、形式的、建築的,饒結構美,所謂「硬性的抽象」。可是迄二十世紀中葉為止,康定斯基式的抽象主義,亦即抽象的表現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一直是抽象主義的主流。本來抽象畫便是藝術家性靈生活的直接表現,在這動盪的二十世紀中葉,很少藝術家能夠保持建築式的平衡。巴洛克、杜貝、克萊因、哈同、蘇拉日、霍夫曼,以及(不太純粹的)德庫寧等等抽象的表現主義畫家,本質上說來,原是梵谷、蘇定、科科希卡、馬爾克等人的極端發展,不同的只是抽象的程度而已。印象派的作品只是光與色的現象捕捉,立體派的作品只是平面的錯綜安排。年輕一代的畫家們不能忍受這種毫無精神生活,浮於靈魂表面的作品;他們要求深入、要求主動、要求從外在的現象解脫而潛進內在的本質去發掘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宇宙。閉起肉眼,他們看見的宇宙更真實、更豐富、也更難表現。失去了外在物象的憑藉,他們只有反求諸己,乞援於本身的性靈生活。他們不用眼睛,改用心與腦,神經末梢,整個循環的血系來繪畫。此之謂抽象表現。

 

不同於康定斯基以俄羅斯的浪漫加上日爾曼的玄想形成的形而上的表現主義,當代的抽象畫家都多少受過東方抽象精神的洗禮。杜貝、克萊因,甚至克利等等,都曾向東方乞援。然則今日自由中國的前衛畫家豈不比西方畫家們更應該有理由畫好抽象畫?一般觀眾慣於向繪畫索取意義,形而下的具體的意義,而不曾注意,所謂繪畫,只是透過視覺的媒介,通向性靈生活的活動而已。每次看董作賓先生的書法,我認得的字實在有限,可是那些字在形式上的安排予我的視覺以美感。如果我們不拘泥於書法的定義,則我們將了解,董作賓先生實在也是一位抽象畫家。有一位朋友曾經向我提出一個異於「懂不懂」的問題,即「抽象畫和圖案畫有什麼不同?」我想其不同之點,在於抽象畫訴諸心靈,是表現的,其構圖是有機的發展;圖案畫訴諸眼睛,是裝飾的,其構圖是無機的重複。以下試就個別的作者表示一點感想:

 

(一)胡奇中:胡奇中的風格甜美,優雅、和諧、愉快。他的畫面通常以柔而淺的單色為背景,而以曲線的持續發展為前景。如果抽像畫真如佩特或康定斯基所主張的,以音樂為其指歸,則胡奇中的畫是管樂器伴奏下的弦樂。他的畫確予人以viola的感覺。唯一的遺憾是,他的風格比較缺少變化,雖然那是成熟的風格。他這次的作品和以前在「抽象畫聯展」中展出的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黑色的效果加強了些。我比較欣賞61-14及61-15兩幅。前者似葡萄藤,紫和黑的結構反襯在淡黃之上,比他一般的作品「熱」些。後者黑色頗有魄力,而且點得好。

 

(二)郭東榮:這次郭東榮的作品具一共同的悲劇性:從悲壯到悲愴,從悲愴到悲哀,其予觀眾的冲擊力是顯然的。師大音樂系的一位女同學對我說,她看了這些畫,覺得很害怕。我認為這是頗正確的反應。當時我將自己的感覺告訴莊喆,果然,莊喆說,是因為畫家近日有喪母之痛。照說欣賞藝術應該凝注於作品本身,而不可以作者的遭遇來影響美學上的絕對價值之判斷。可是一位畫家,尤其是抽象畫家,能將生活放進作品中而使觀眾感受其生活,則是一個很好的現象。「開始前的打擊」以斑斑鮮血橫濺於騷動黑色背景上,那感覺是悲壯的,如敲打樂器的驟驚。「哀傷」之中,血的殷紅比較低沉,黑色的背景比較凝重悶鬱,似乎痛定思痛,承認現實。「遭遇」灑小紅點於黃色背景上,那沉痛更形鮮明,令我不忍卒睹。

 

(三)莊喆:莊喆是這群畫家中的典型抽象表現主義者。異於郭東榮的奮濺鮮紅,莊喆的激盪是苦悶多於悲傷,思考重於官感,顯然是強大阻力下的衝動。在此次「五月畫展」中,莊喆的四幅作品呈現了一致的明朗風格。有秩序的直線顯示力的縱的發展,且居畫面之中央,例如「墓誌」一幅,甚且力貫全長。這和他以往的作品橫的發展是不同的。我想像,近日作者一定在經歷一種性靈的矛盾,接受一種道德的考驗。觀乎每幅作品中心,皆有一種戲劇化的力的幅射,我們可以把握作者內心的不安。「神祇之死」一幅,題名本身就富於暗示性;接著的主題是「甦」,而「自剖」之後是「墓誌」。凡此皆指向一個基本的問題,那就是信仰之幻滅,自覺之開始,生與死。莊喆的作品,在略具神秘感的氣氛中,恆是表現的(expressionistic),從地平線下的牛到奧林帕斯式的「自剖」,莫不如此。

 

(四)馮鍾睿:不同於莊喆與郭東榮的迸發式的表現,馮鍾睿是從容的,自足的,而且趨於形而上的。一般來說,他的畫面恆以戲劇化的體積反襯在低調的單色背景之上。我覺得它的色彩低沉,闇莫,深潛,頗具東方式的含蓄,而無東方式的凝練。即使「訴之於藍」之中的藍,也不是純粹的抒情的藍色。灰綠紫色似乎是作者的基調。我希望作者得畫面不妨透明些,朗爽些,而且加重節奏感。

 

(五)劉國松:在「五月畫會」中,劉國松的風格一向是獨特的。他企圖以抽象畫的手法,透過東方色彩冷而沉的調子,重視國畫畫面的神韻。異於以往浮凸斑剝得畫面,放恣迴旋的節奏,他這次的作品呈現左右對立的縱的發展,黑與黃的前景疊於青綠色的背景上。點的運用增加了國畫意境的感覺,單色淋漓而下,氣魄甚大,許多畫面予人以幽壑絕壁的聯想。從舊文學借來的題目與畫的意境互相發明。我想表示的一點是:劉國松的作品令人想起周夢蝶的詩,兩者在現代文藝的範疇中皆保持其十分獨特的風格,這是可喜可敬的。只是他們的東方世界似乎存在於一絕緣的時間之中。是不是可以撕開一條縫,透一點馬達聲進去呢?

 

(六)韓湘寧:在新人之中,韓湘寧是引人注目的。異於他頎長的身材,他的畫面展示一種古典的凝重與自給自足。佔據畫面絕大篇幅的是長方形的,深淺不一,且有紋路縱橫如粗革的蒼老的黃黑色。古器皿殘片的啟示是顯然的。遠遠望之如碑,穩定而博大。羅斯科(Mark Rothko, 1903-)的影響也似可追溯,可是韓湘寧比較精細而嫵媚。「凝固的吶喊」,即使有抗議,也應該是有把握的,不失古典的矜持。和重大的蒼黃色形成對照的是浮刷於淺黃色上面的乳白色,非常抒情。「事件」一幅中,白色迤邐如星雲,而光路割裂成趣。「氓」的黑方塊上端,綴以一列七顆乳白的星,秀麗可愛。莊喆曾憂慮韓湘寧的風格有早熟之象。我對他古典式的老成與飽滿也頗感驚奇。以後他的變化應該是趨向性靈的激動和緊張。也許經過激動以後,他會恢復更豐富的平衡。

 

(七)顧福生:在顧福生平靜的的表情下,潛動著現代人內在生活的衝突和失望。他的半抽象畫如此,他的純抽象畫亦如此。在較早期的作品中,他那些以手勢和坐姿表現絕望的嶙峋人體,形成他獨特的表現主義的風格。局限於畫框中的人體,正如被社會束縛的現代知識份子。顧福生的延長了的人體,有異於莫地里安尼的性感而接近艾爾格瑞科的靈感;事實上,它來自畢卡索的藍色時期,只是藍色的抒情便成了灰色的表面,而且更抽象。這次幾幅純抽象的作品中,最突出的應該是他的「悶」。此幅以木條隔成七個縱長方形,最右端的長方形上,那團灰雲蒙在乳酪的灰白色上,非常柔美。「殞落」表現的是絕望和騷動。「激盪」一幅,有如韓湘寧世界的動態。真的,顧福生和韓湘寧似乎互為影響,由其是那種很抒情的飄逸的純白色。顧福生不必急急於投入純抽象之中,如果他在半抽象的人體畫方面還有話可說。例如上次他個展中的那幅「索」,仍是頗有份量的作品。與其純抽象而喪失個性,不如半抽象而抱持或發展個性。藝術家似乎恆處於微妙的兩難境界──一面擔心自己的風格不成熟,另一面又擔心它太成熟了落入定局。

 

綜觀這次「五月畫展」的成績,我們感到衷心的欣慰。參加展出的作者,在風格上都各呈新姿,在表現上各趨深刻,一種朝氣在昇騰著,和展覽室中跳動的現代音樂配合得很好。「五月畫會」向前邁了一大步。當我在馬尼拉參觀菲律賓的現代畫展時,我覺得彼邦畫家的技巧十分成熟,但缺乏本國傳統。及既觀「五月畫展」,益信我們的畫家,在技巧上雖稍遜,而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敏感與古典東方精神的把握之揉合,實較彼邦作品更具表現主義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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